宣布传位诏书的第二天,觐帝被十六个太监用御轿抬着,来到位于洛阳中心的万象神宫,这里是本朝以前历任大祭司祭祀的场所。
陈叁走在御驾的后面,跟随皇帝的仪仗队来到神宫。一进入宫殿,浓烈的檀香扑面而来,神宫内供奉着许多神仙菩萨,香火鼎盛,蜡烛由特殊的鱼油制作而成,烛火日夜不歇。
随着皇帝往神宫内部走去,陈叁渐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为何这个地方,他会如此熟悉?
好像他曾经来过这里。
可是陈叁不可能来过,原主陈三作为平民百姓,也不可能进入皇家祭祀场所。
他捂着胸口,随着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也感到越来越不安。
觐帝被魏公公搀扶着下轿,在一根通天铜柱前停下。这根柱子上拴满了生锈的铁链,好像在试图禁锢铜柱上雕刻的奇珍异兽。
陈叁恍然想起来了,他在梦里来过这个地方。
在他还未进入大明宫时,曾经睡在龙吟阁的灶台下面。有一天晚上,他梦见一个白色长发的男人被绑在一根粗壮的铜柱上,他的嘴唇血色尽失,身体瘦弱不堪,最终被人下令用箭射死,万箭穿心而亡。
陈叁忘不了他那双散发着幽幽绿光,充满不甘与怨恨的眼睛。
他的血一部分顺着衣服流到地砖上,一部分溅到铜柱雕刻的野兽上,最终淹没了陈叁的视线。
也是在那天晚上,南瑿给陈叁喂下了毒药。
陈叁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道: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与梦中的场景如此相似?
那个白色长发的男人是谁?是雀山吗?
除了祭司之外,还有谁会有先天异相,一头发白,肤白如雪?
觐帝在铜柱前站了许久,他举起手,抚摸着铜柱上凸起的图案。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谁也不敢发出声音。
陈叁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个梦后,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悲伤。
他到底是谁?
除了觐帝,没有人可以告诉陈叁答案。很快,随着觐帝生命的流逝,这个秘密最终会被葬入土中,永不见天日。
“把这些链子,都拆下来吧。”觐帝抚摸着铜柱说。
魏公公却劝他:“当年陛下找了一百零八位工匠锻造铁链,在上面雕刻了数本经文,又让一百零八位上师日夜讼经,持续了七七四十九天,如今陛下真的要取下来吗?”
觐帝沉默了一会,道:“取下吧。”
接着,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着其他人说话,只是没有人能看见这个人。
“我寿命已尽,如有业力,我自会到阿鼻地狱领罚,只愿你不要伤害我南觐后代子孙,一切罪责,我一人承担。”
陈叁将这句话记在了起居注里。
接着,风烛残年的皇帝又去了万象宝塔。
陈叁站在塔下,发现这座塔和大明宫里的望仙台几乎一模一样,或许望仙台就是对照着万象宝塔一比一还原复刻的。
觐帝被抬入塔中,派人将塔里的书籍全部运送到长安大明宫,以后这座塔不必再放置任何东西。
清点书籍的太监询问皇帝:“陛下,塔中的壁画是否需要切割下来,一并带走?”
“不必了。”
万象宝塔和望仙台一样,共有十八层楼,由于望仙台是本朝新建的,没有存放什么东西,而万象宝塔的上面九层雕刻着觐朝迁都长安前的历史,还有一些重要的祭祀场景。
下面九层存放着史书和经文,不同典籍按照类型分类,用绸缎包好,塔壁内有许多凹进去的圆洞,书籍就以这种原始的方式被放置在洞中。
一群太监宫女,还有陈叁和阿絮一起爬到十八楼,陈叁生怕这座塔因承受不了这么多人的重量,而轰然倒塌。
万幸的是他们成功走到塔顶,但是陈叁发现,塔的第十层被铁链锁住了。
壁画是按照历史发展顺序记载的,第十八楼作为顶楼雕刻了觐朝建国的历史。
陈叁到今天才知道,“觐”以前的朝代虽然也叫“隋”,但壁画内容与陈叁在现代了解的隋朝历史却有着很大出入。
觐高祖作为觐朝的开国皇帝,本身是北疆和中原女子的混血,但是他自幼在中原地区长大,拥有汉族人的身份认同,而且因为前朝并没有成功解决中原与北疆的冲突,导致两地不断发生战争,北疆军队数次南下,几次三番差点占领中原北方地区。两地的人民关系恶劣,相互仇恨。
受到这种环境的影响,觐高祖更加不喜欢被当作北疆人。彼时中原的都城还是洛阳,觐高祖长大之后,通过地方组织的武举成为了洛阳的正七品校尉,不过因为战乱,隋朝的皇室贵族们早已经南下避难,以金陵为新都。
觐高祖早期率先拉起了“光复中原”的大旗,得到中原百姓的一呼百应,经过十几年艰苦卓绝的战争,成功带领北方的军民赶走了北疆的侵略者。
此时在金陵避难的皇室朝廷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天下皆知皇室懦弱,不堪大用,丧失民心,觐高祖趁机以洛阳为中心,在北方自立为帝,之后不仅赶走了北疆的侵略者,还慢慢扩大了觐朝北方的版图,另一边也不忘南下占领了皇室的地盘。
一向醉生梦死、奢靡腐败的皇室面对身经百战、秩序优良的觐军,毫无还手招架之力。仅仅在两年之内,觐军就占领了以金陵为主的南方地带,将皇室剩余子弟屠杀殆尽。
觐高祖在位期间,横扫外敌,让千疮百孔的中原地区再度统一,实现了汉族的“大一统”。
他的继任者——觐文帝,在位期间的前半部分一直坚持与民休憩、无为而治的治理思想,给多年来饱经战争之苦的百姓恢复生产的时间。而在他的统治后期,则开始对北疆进行大规模讨伐,在他去世之前,北疆已经被纳入了觐朝的版图。
之后的几任君主,也都胸怀大略,以扩大疆域为主,不断对外征伐。
四大家族里的清河崔氏和金陵周氏祖上都曾有过赫赫战功。
百年世家清河崔氏在鼎盛时期因为收复南蛮和西境有功,曾同时获封四位正一品国公头衔。
由于边境局势复杂多变,觐朝的第四任皇帝——也就是先帝,决定迁都长安,将洛阳作为北方的军事缓冲带。
本朝皇帝在大觐建国一百零一年时登基,当时年仅二十岁。
到今年为止,觐帝在位二十五年,早期和他的先祖们一样,四处征战,巩固战果,但到了中年因伤势严重,不再以打仗为主,而是积极发展经济。
稳定的社会环境让觐朝经济繁荣发展,百姓们也迎来了封建王朝发展的巅峰阶段。
宝塔第十一层的壁画记载了先帝迁都的历史,按理说第十层应该记录本朝史实或者应该结束了,但这层却被铁链锁住。
觐帝在幽暗的塔内走了一圈,回顾了觐朝先祖的丰功伟绩,然后就离开了宝塔,
他告诉宫人,从今天起,除了大觐此后的历任帝王外,其余人等,无论是否属于皇室,都不能进入塔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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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洛阳的第四天,陈叁终于有了独自出行的机会,觐帝下旨说他想一个人在行宫里赏雪,除了守卫的羽林军和太医外,其余人等一律无旨不得靠近。
陈叁决定利用这个时间回一趟老家,若皇帝有什么吩咐,阿絮会替他顶上。
他包了一辆马车,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陈三记忆中的家。
陈叁小心翼翼地走进一个破败不堪的院子,院里一片荒芜,只有被冻坏的树根和野草。陈叁记得原主离开家前,这里没有那么荒凉。
他站在一扇霉迹斑驳的木门前,隐约听见门内传来咳嗽声,于是没有再浪费时间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而入。
赵氏面对着墙,在床上缩成一团,木头做的屋子根本避不了寒,窗外还结着冰,赵氏的棉被并不厚,她在被子里冻的瑟瑟发抖。
陈叁赶紧将自己的大氅脱下,盖在赵氏的身上:“娘,娘,是儿回来了。”
赵氏听见他的声音,回头一看,立刻喜极而泣:“我的儿,你怎么回来了。”
陈叁把赵氏扶起来,将大氅披在她的肩膀上,赵氏两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只一味打量着陈叁的脸,良久,才从漂亮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清泪:“我的儿,你瘦了。”
陈叁也难掩悲伤的心情,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来。
赵氏虽然年过四十,脸上皱纹密布,但是仍然能看出美人底子。陈三记忆里的母亲丹凤眼、瓜子脸、樱桃嘴,相貌优越,清艳动人。陈叁像极了她。
陈叁跟赵氏说,如今他在皇帝身边当差,做起居侍郎,记录皇帝的重大决策和一言一行,不仅过着体面的日子,而且每月都能拿到月例银子。
赵氏并没有表现出陈叁想象中的喜悦之情,反而更加用力地攥住陈叁的胳膊。
她那双饱受苦难折磨,满是冻疮的手,像一把钝刀子插进陈叁的心里。
“儿,娘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这是咱们大仇得报的好机会。”
陈叁震惊又不解地看着赵氏,他甚至怀疑母亲是不是因为受了太多苦导致精神失常了。
“你听娘说,娘让你走上仕途,就是指望你能离皇上更近一步,等待这天的到来。”
“娘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不明白。”
赵氏用粗糙的手抚摸着儿子光滑白皙的脸蛋,眼神充满舐犊之情,但说出来的话却无比冰冷沉重:“你爹,就是被皇帝下诏赐死的。”
陈叁抓住赵氏的手:“母亲此话怎讲?”
“你爹曾经在宫里做官,皇上即位后没几年,他就被皇上罢官,赶回洛阳老家。我与他自小相识,他回来后,我们不久就成了亲,然后,我的腹中就有了你。不料皇上因为上位不正,害怕被人说成不义之君,派人到处抓捕曾经目睹他发动政变的官员。你爹作为宫变的亲历者,就这样被官府的人抓走了。又过了几个月,我即将临盆之际,收到了官府给我的噩耗,你爹,已经在宫里去世了。”
说到这里,赵氏虽然泪流满面,但是眼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儿,你不能放过他,他是你的杀父仇人,若不是我带着要给你爹报仇的信念,拼死将你生下,换作寻常妇人,早已经一尸两命。”
陈叁惊讶于这个故事之余,难免会想:难道我是因为仇恨和复仇才存在的吗?
赵氏仍然用坚定的眼神盯着他,似乎要他做出一定会为爹报仇的承诺。
陈叁踌躇着,对赵氏说:“可是娘,皇上他,本来就已经时日无多了。”
赵氏摇摇头:“他凭什么寿终正寝?就算是死,也不能让他痛快的死去。”
陈叁因为立储结束而放下的心又因为这件事情悬了起来。他实在无法对辛劳一生的母亲说一个“不”字。
“娘,你生下我,就是为了让我去复仇的吗?”
陈叁的问题让赵氏恢复了一些理智,她继续捧着陈叁的脸:“儿,你是爹娘唯一的骨肉,娘怎么会不爱你呢?娘在这世间最爱的人就是你。没有你,娘根本活不到现在,是你救了娘的命啊。”
“那娘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去刺杀陛下被发现,你和我都要被凌迟处死?”
赵氏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放低声音,偷偷摸摸地告诉他:“娘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因为你爹,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陈叁无奈地叹了口气,若他真去复仇了,不知道是刽子手的砍刀先来,还是爹的保佑先来。
赵氏接着说:“你不仅要杀了狗皇帝,还要让朝廷、皇室统统死绝,让狗皇帝的后代统统死掉,一个都不留。”
陈叁不明白记忆里被称为“冷美人”的母亲为何突然被仇恨点燃。
或许这十八年来,她一直压抑着心中的火焰,用冰冷的外表来伪装自己的野心。当陈叁告诉她,他已经可以靠近皇帝的时候,她再也无法抑制住仇恨的心。那团火终究还是爆发了,恨意如同血液流入她的四肢百骸。
陈叁给母亲留下了银子,然后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家。
赵氏站在门槛前,对着他的背影大喊:“儿,千万不要忘记你的杀父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