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家回来之后,陈叁找到了一个负责打扫洛阳行宫的小杂役,他见到这个小杂役的时候,小杂役正跪在前殿的地上卖力地擦着地砖,他的汗水滴在了地砖上,又被他用抹布迅速抹去,仿佛那是污秽的东西。
陈叁起了恻隐之心,他给了小杂役一笔钱,希望他能买床棉被和一些过冬衣物送去给赵氏,剩下的钱自己留着补贴生活。
陈叁还向他许诺,等他回长安之后,也会时常给小杂役寄钱,请他帮忙给赵氏采买些东西,有事照应一二。
小杂役莫约十六七岁的模样,瘦得皮包骨,接过陈叁的钱后,他感激不尽,说一定会帮陈叁看顾好赵氏。
陈叁对赵氏好,一是帮原主尽孝心,二是将心比心,希望在现实世界里,自己的妈妈也能被人善待。
赵氏的话却让陈叁心烦意乱,她对于皇帝乃至皇室的仇恨已经超越了陈叁的想象,而他还吃着皇粮,做着皇室的细作,为皇室卖命。
觐帝使用他至高无上的权力使陈三失去了父亲,于是母亲认为权力是自私可恶的东西,不允许他成为权力的附庸,而是希望他直接摧毁掌权的人,仿佛这样权力的特权也会随之消失。
可实际上,历史告诉他,即使没有这群人来掌握权力,也会有另外一群人掌握权力。
权力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那晚是正月十五,窗外圆月高悬,散发着柔和高贵的光芒,铺满了整片苍穹。
陈叁心事重重,睡不着觉,到了后半夜,御前的小太监又一次急急忙忙地来找他,说皇帝有要事召见他,而且是点名要见起居侍郎。
陈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为在皇帝看来,自己就是一个会写字的摆设而已。
见他愣住,小太监急忙催促他:“大人没听错,快穿起衣裳跟奴才走吧,小心耽误事儿。”
陈叁跟着小太监来到了皇帝寝宫,诺大的寝宫内十分安静,不见人影,只有燃烧的蜡烛发出低弱的噼啪声。
觐帝披头散发,背上盖着厚厚的龙袍,坐在床边,低头沉思着什么。
如今陈叁看到皇帝,满脑子都是赵氏对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千万不要忘记你的杀父之仇。
他在离皇帝十米远的地方跪下,然后磕头请安。
觐帝知道他来了,没有抬一下眼皮,只是幽幽地说:“坐在桌前,朕有些东西要你写。”
“是。”
陈叁走到桌前坐下,桌子上摆着一张空白的黄金织锦,这是圣旨专用的锦帛。
他磨好墨,将毛笔沾上墨水,等待皇帝的旨意。
良久,皇帝道:“朕要你写一份传位诏书。”
陈叁心疑,不是写过了吗?诏书正在送去长安的路上。
但他不敢提出质疑,只是顺从道:“是。”
“皇六子瑿,有勇有谋,天意所属,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听完这段话,陈叁写字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
皇帝怎么会突然更改遗诏?
难道是将死之际糊涂了不成?
他是不是忘记已经立南凛为皇太女了?
待陈叁写完诏书,双手捧起圣旨呈给皇帝检阅。
皇帝看完,收起了新遗诏,又吩咐陈叁,明日一早派人召回正往长安送旧诏书的羽林卫,还特意补充道:“你找一个不知道诏书内容的人去追,追上之后,速将诏书送回,此事不许声张。”
陈叁道:“是。”
他正要退下时,皇帝又叫住他。
“明日摆架回长安,让那羽林卫在途中与仪仗会和,会和之后立刻带着旧诏书来见我,不得有误。今夜之事,你不能泄露分毫。”
“是。”
陈叁回到寝宫后一夜未眠,干脆坐在窗边看月亮。怪不得古人都说君心难测,原本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眼下都成了未知数。
饶是陈叁读过许多史书,也想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更改遗诏,更换储君的人选。
他猜测,觐帝此刻也身处无比纠结的情绪之中。
若觐帝已经决心更换继承人,应该不仅会召回旧诏书,还应该像上次那样,召集文武百官,宣布诏书作废以及新的储君人选。
现在,除了皇帝和陈叁,没有人知道旧诏书已经被秘密召回,而新的太子是南瑿。
南瑿怎么可能是储君呢?书上明明不是这样写的。
来到洛阳后,陈叁原有的认知受到了莫大的冲击。
正月十六日,皇帝起驾回长安,莫约需要十天到达大明宫,正好赶在二十八日南玉成婚之前。
陈叁安排那个洒扫洛阳行宫的小杂役骑马去追送诏书的羽林卫,小杂役日夜兼程,一刻不敢耽误,终于在洛阳与长安交界的地方追上了羽林卫,两人一同往回赶,几天后与皇帝的仪仗队会和。
现在新旧诏书都在觐帝本人手上,不过,认为南凛是储君的有同行洛阳的百官,而知道南瑿是储君的只有皇帝和陈叁。
—
陈叁细细分析了目前的处境。
曾经他让南凛知道,即使身为女人,也可以凭借优异的表现和能力成为储君,希望她尽早在觐帝面前展露出一个可靠的继承人的样子,如果觐帝直接让她成为皇太女,宫变或许就不会发生了,这样很多人就不用死了。
当他听到觐帝要立南凛为皇太女的时候,还以为宫变已经被避了过去,大明宫不会再被泡在血水中,因为权力会平稳交接。
但她现在又不是皇太女了。
陈叁实在不想看到任何人发动宫变,因为这样南凛作为大明宫的“二把手”就必须出面镇压,由于手段太过极端,她会被世人诟病为冷血无情之人。
宫变的结果无非两种:成功或者失败。不论结果如何,都要流很多血,死很多人。
如果镇压成功,南凛登基为帝,那些反对她的人都会死,包括她的亲人。
如果镇压失败,南瑜或者其他人宫变成功,那些跟随南凛,支持南凛的人也会死。
权力斗争的本质就是你死我活。
陈叁后悔莫及,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把夺嫡一事想得太简单了。他实在是太天真了。
他没有想过,如果皇帝没有传位给南凛,她最后要以何种方式夺得皇位呢?
不还是要通过暴力的手段与其他皇子一决高下吗?
宫变根本就是避免不了的。
如今南瑿被封为太子,他和南凛也避免不了一场斗争。虽然这对姐弟之间并无深仇大恨,可皇室反目根本不需要理由。
陈叁已然勾起了南凛对龙椅的野心,为了满足野心就需要斗争,斗争就必然会有人献祭生命。
他一直知道,南凛已经被皇帝的宠爱和权力架得太高了,她是巨大的政治威胁,除了她和南玉之外,任何人当上皇帝,她都有生命危险。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身为政治隐患的南凛已经犯下了死罪。
谁挡了她的路,她又挡了谁的路,一切都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谁才是宫变最大的赢家。不管怎么样,陈叁不希望是南瑿。
十几年后觐朝就要名存实亡了,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南瑿。
如果没有按照书的发展走,南瑿登基为帝,觐朝是能摆脱灭亡的命运,还是更早一步灭亡?
南瑿会放过陈叁吗?还是直接杀了他,掩埋他曾经处心积虑谋求权力的黑历史?
陈叁的脑子完全乱成一锅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自始至终都希望是南凛登基,而且是希望她名正言顺地登基,而不是把大明宫杀穿,最后踩着手足的尸骨登上帝王宝座。
就算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结果来的,因为最终的决定权在皇帝手里,而皇帝在还没有到达长安的时候,就已经吃不下东西,陷入了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昏迷的状态里了。
现在陈叁是世界上最担心他的人,他希望觐帝平安回到大明宫,清清楚楚地宣布他的继承人到底是谁。
至于其他大臣,都认为皇太女已经定下,只待权力交接,觐帝的生死已经不重要了。
这个时候,陈叁完全没有把觐帝当作杀父仇人,更没有盼着他死,他只知道,没有准确的遗诏,大明宫必然陷入混乱的权力纷争之中,必然要死去很多人,这是陈叁不愿意看见的。
此时此刻,乱成一锅粥的不止陈叁的脑子,还有国家的权力中枢——大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