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陈叁倒数第二次见到南瑜，在大明宫除夕这晚的家宴上。

他依旧风度翩翩，皎洁如月，只是身形消瘦了许多，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疲惫，新婚妻子崔釉也不在他身边，而是留在崔府过年。

觐帝更是不比陈叁第一次看见他那样威风凛凛、气度不凡，反而老态龙钟，在魏公公和南凛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入麟德殿，坐在最高处的龙椅上。

陈叁照例坐在龙椅的左下角记史，他记得进宫后第一次见到皇帝时也是在麟德殿内，珠光宝气的皇后坐在皇帝身旁，而今却物是人非，明明才过去大半年而已。

他深吸一口气，过完年，还有一个多月，皇帝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了。

不久，皇帝发话宴会开始，一众光鲜亮丽的舞女走到台前开始舞蹈，众位宾客们纷纷拿起酒杯和筷子。

宫殿外面下着大雪，而宫中炭火烧得正盛。

不知是哪位亲王说了一句，不如大家来抓阄取乐，在一密盒中放入不同皇子的名字，由皇帝随意抓取，抓到哪位皇子的名字，就由哪位皇子为大家表演助兴。

宣城长公主附和说：“这个提议甚好，那就请魏公公准备纸笔，让众皇子们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很快，写着众皇子名字的纸条被放入一个宝盒之中，魏公公将宝盒呈给皇帝：“请皇上抓阄。”

皇帝随手一拿，众人皆屏息凝神。

随后，皇帝挤出一个笑容，似乎希望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严肃。他说：“朕抽到了玉儿。”

众人的目光随即聚焦在南玉身上，而南玉还未反应过来，手里拿着吃剩了一半的点心。

南玥提醒道：“七弟，父皇抓阄抓到你了，不知道你想表演什么为大家助兴呢？”

“我……我……”

南凛替南玉答道：“玉儿弹古琴不错，不如让他给父皇弹首曲吧。”

皇帝点点头：“好，好。”

南玉放下手里的糕点，缓缓起身对皇帝行礼道：“请容儿臣派人回长安殿取琴。”

待立夏走出去后，陈叁也悄悄离席。

立夏将古琴抱到麟德殿门口，陈叁走上前对她说：“立夏姑娘，等会儿由我来把琴交给王爷吧，我有要事要跟他说。”

立夏想，反正只是递个琴的事，谁给都一样，就把古琴交给了陈叁。

等陈叁和立夏走进麟德殿之后，发现已经轮到大皇子表演了，他现场用毛笔字在红纸上写了一副对联：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写完之后，两个太监分别拎起两张春联展示给皇帝看。

皇帝看完点了点头：“不错，不错。”

南瑜如释重负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趁大家都在为南瑜喝彩的时候，陈叁走到南玉身边，将琴交给他，然后在他耳边小声说：“殿下，我知道你一定能弹好，要是你紧张的话，我愿意在旁边为你弹琵琶。”

南玉抓住陈叁的袖子：“我从未在父王面前弹过琴过，还是你陪我一起吧。”

听他这么说，陈叁赶紧让立夏帮他找一个琵琶来。今日大明宫里举行新春酒会，一定会有乐师带着琵琶来演奏。

等立夏找来琵琶后，南玉抱着古琴红线走到台前，复述了一遍陈叁刚刚教给他的话。

“父皇，儿臣以为若只有古琴弹奏，曲子未免太单调了些，不如儿臣找来友人一起演奏，曲音必然更富有韵律和意境。”

皇帝道：“如此也好。”

于是，陈叁抱着琵琶坐在南玉旁边，等南玉小声说完可以了，他点了下头，手指开始拨弹起琴弦。

陈叁曾经问过南玉都会弹什么曲子，以此来考量觐朝以前的历史和他在现代学习的历史是否一致。南玉说出了《高山流水》和《佳人曲》等曲目，这也是陈叁知道并且学习过的曲子。再者，从前他在长安殿当差时，经常听南玉弹琴，有几首曲子他能听出来，可见到了现代，这些古曲并没有经过太大的改编。

在调查八皇子中毒一案时，南玥曾引用了汉宣帝刘询和皇后许平君“南园遗爱”的典故，可见汉朝在这个时空是真实存在的。

有了这些铺垫，陈叁才有底气陪着南玉一起奏乐。他选了汉朝的名乐《佳人曲》，由陈叁起头，拨动两下琴弦，南玉的古琴再缓缓进入演奏，轻柔的乐声让全场都安静下来。

只有在弹琵琶的时候，陈叁才感觉到五感尽归自己调动，他闻到了麟德殿内燃烧的龙涎香，又听见了窗外大雪纷飞的声音，再然后，他清楚地看见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表情。

南凛微微皱着眉毛，在担心南玉出什么差错；南瑜面无表情，在想自己的心事，根本听不进去琴声；南玥笑着轻轻跟着节拍鼓掌；南瑾脸上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笑容，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南珩闭上眼睛，很专注地听着曲子；而南瑿，他没有听曲，而是一直盯着陈叁的眼睛，最后，陈叁也看着他。

待南玉渐入佳境后，陈叁的琵琶渐渐退出了曲子，由南玉一个人弹完了第二段。

一曲完毕，众人还沉浸在乐曲当中，几秒钟后，才有人开始鼓掌。

南玉和陈叁一起走到台前向皇帝谢恩，皇帝对南玉说：“朕心甚慰。”

南玉感激地看了一眼陈叁，随后行礼道：“谢父皇夸赞。”

皇帝又说了一句：“朕竟不知陈侍郎还有这般才华。”

陈叁还沉浸在南玉被夸的喜悦中，听到这话，立刻跪下道：“微臣不敢，只是进宫之前在长安游历，跟着一个行走江湖的卖艺师傅学过几日。”

南玉和陈叁分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陈叁本想托立夏把琵琶还回去，谁知皇帝抽到了南瑿的名字。

南瑿走到台前，对皇帝说：“儿臣想为父皇表演舞剑，可惜没有乐曲附和，不如还请陈大人为儿臣伴奏如何。”

陈叁屁股还没有坐热，就在众人的目光下再次站起来。他没办法拒绝南瑿，因为自己的命还在他手上。

“微臣愿意演奏。”

南瑿的奴才李满将一把窄柄长剑呈给南瑿，南瑿脱下外袍，接过剑。

陈叁在他身后坐下，重新摆好架势。

南瑿并未跟他说要弹什么曲子，想来陈叁可以自由发挥。

秦朝灭亡后，楚汉之争时，韩信在垓下击败项羽，将项羽全面包围，后世称此景为“十面埋伏”，《十面埋伏》也是十大古曲之一。

陈叁起手利落扫弦，先是间隔一秒扫一次，然后频率越来越快，南瑿用剑指向他，随着陈叁的手指不断加速，琵琶的节奏越来越猛烈，南瑿手腕转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直到陈叁看见他手里的剑成为虚影。琵琶的声音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激烈，南瑿开始围着陈叁转圈，呼啸的风从他耳边飞过，如同箭矢在空中盘旋。

陈叁看见项羽被汉军包围，孤立无援，手里紧紧攥着霸王戟，血水从戟身流下去，四周站立着拉弓箭的汉军。

他开始出汗，手指用绞弦模仿出乌江边兵器相撞的声音，一声又一声，重击之下如两剑互砍，接下来又用轮指快速弹动琴弦，描绘出战场上战马嘶鸣的声音。

项羽满脸是血，冷笑一声，随即举起霸王戟，怒吼一声：“即使是走不出这乌江，我依然是，西楚霸王——”。

霎时间，血液飞溅。

南瑿的脚步飞快，斤百斤重的剑在他手上如同一根小木棍，抬手落实不见丝毫吃力，腿上动作轻盈自如，又强健有力。他的汗水洒到地上，而陈叁也已经大汗淋漓。

霸王大势已去，项羽举戟自刎。

陈叁的手指已经失去了知觉，他依稀听见霸王戟插入血肉的声音，听见血液喷涌而出，听见项羽穿着重甲倒在地上的声音。

他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南瑿背对着他，跪在他前面，陈叁这才发现表演已经结束了，他额头的头发尽数湿透，赶紧放下琵琶，跪在南瑿身后。

在场的宾客都看傻了眼，南瑿跪在地上喘气，陈叁看着他微微起伏的肩膀，不知道怎么竟然有种羞耻感，好像他刚刚跟南瑿做了什么让人难以启齿的事情。

南玥起身鼓掌，笑着说：“这让我们后面的人还怎么表演呢，六弟的表演已然是登峰造极了。”

皇帝也鼓掌说：“不愧是朕的儿子啊……来人，把朕的那把断情拿来，赏给宸王。”

南瑿重重磕头道：“谢父皇隆恩。”

魏公公和两个小太监从紫宸殿搬来了皇帝的绝情剑，这把剑长有两米，重达一百公斤，起码要靠三个人才能搬动。

南瑿握起剑茎，掂量了一下，难以掩饰眼中的喜悦。

这不仅是一把上好的宝剑，还代表了父亲对他的认可。

陈叁第一次看见他那样兴奋，还有点孩子气的模样。

他颤颤巍巍地起身，立夏扶着他走到座位上。

没多久，皇帝说：“今日就到这里吧，朕也乏了。”

到这里结束也好，再不会有比这出舞剑更精彩的表演了。

南凛本想扶着皇帝回到紫宸殿，不想皇帝还没走出麟德殿，她就干呕起来。

皇帝担忧地抚摸着她的背：“凛儿，你这是怎么了？”

南凛用手背捂着嘴：“儿臣无事，想来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先让儿臣扶您回寝殿。”

皇帝没再追问，但是看了一眼南凛的肚子。

“来，挽着父皇的胳膊，你扶着父皇，父皇也扶着你。”

父女二人相互扶持着离开了麟德殿，但是方才南凛呕吐这一幕已经被许多人看见了。

皇帝走后，新春家宴也就结束了。

陈叁跟南玉告别后，本想回到翰林院休息，今晚他耗费了太多精神。

谁知道南凛的贴身宫女惊蛰找到陈叁：“公主殿下宣您过去为她占卜，还请大人不要推辞。”

陈叁自然是推辞不了的，于是跟着惊蛰来到了金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