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旬过后。
似乎是因为自己年纪快要弱冠，学堂里几乎没有多少人因战离开，而是更加努力地听先生讲课。晚上也没多少回家的，就连那些离得近的学生都住在学堂。四书五经在学堂里一天天被人读地响亮。他们就好像都要进京赶考，往日里那些纨绔子弟也认真了起来。
前两日京城下了消息，是先生告诉学子们的，因为边疆战乱，宫中急需人才，把没三年考一科的规矩改成了一年一科。如此一年一回，秀才进士的名头轮流换，最后闯进殿内搏状元。这一切本就吊人心弦，现今改成了这么急促一码事，文生学子们一个个没有不紧张的。
晚上下了学，住所里人挤人，都点着蜡烛读书，有那么几个学着古人悬梁刺骨，弄得气氛更压抑了。这里挤着的是不上战场的男儿，他们既然不是将军士兵，想扶天下就只有读书这一条出路。
“热死了，”颜逢用手扇着风压低声音抱怨，“这么热怎么读得进去书，我……”他偏头看看身边玉凌二人，又改了口，“你们俩怎么这么认真？”
宵处张口两个字：“考举。”
颜逢鼻子里哼了一声，对他说：“你怎么也把考举看这么重了，你们凌家多有钱，你就算什么活都不干也照样逍遥。还有青子，”他对玉青耳语，“你还用读书啊？你可是先生心目中的才子，考举对你来说还不容易？”
两人都没回话。
颜逢挑眉：“青子？”
“别喊我，”玉青偏头，轻声制止，“你可以睡觉，别总叫我。”
颜逢“嘁”了一声，一耸肩丢下书爬起身来，拍了拍玉青的肩说：“陪我去趟茅房，你在外面等我就行。 ”
玉青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片刻，看着他问：“你上茅房还要我陪你去？”
“去呗，”颜逢一扬眉毛，“我怕黑嘛。”
玉青心里叹了口气，点点头站起身跟出去。
四下漆黑无人，唯一有亮光的地方就是身后的住所。玉青跟着颜逢，却走到了院里的杨树底下。远处烛光透过窗纸微微仍亮，他在这远光中看着颜逢，知道对方有别的什么话要说。
“青子，”颜逢一脸认真，“小玉什么时候嫁人。”
玉青闻言想打人。
啊？
他一本正经地做好了能想到的全部心里准备，一脸认真地看着颜逢等着他开口心里那叫一个镇定，然后……
颜逢一脸认真崩出这么一句话来。
“小玉……至少得等她及笄吧，”玉青心慌，“你想干什么？”
前几日玉石方问了自己嫁娶情事，这才几天时间颜逢又问出这么句话来，他未免觉得担心——心里当书说是挺好的人想引小玉喜欢书说，结果颜逢你来这么一句，你……你喜欢小玉？
玉青故作镇定问出最后一句话，颜逢点了点头。
“我特别喜欢她，她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颜逢脸红，试探着问，“你看……咱们俩是好兄弟，你改日能不能跟玉姨娘说说，看以后小玉跟我定亲成不成？”
“我要怎么说？”玉青试图快点结束话题，“颜家就不能自己找过来吗？”
颜逢的脸更红了：“这我哪好意思开口啊，但我娘最近也在给我准备娶亲的事，他们说要给我娶个大户家里的，那娇惯性子我可担待不起。我……我反正就是喜欢小玉，”他的目光像是在强迫玉青同意，“你……你一定得帮我商量啊。”
玉青一整个无语——我都不知道我妹喜不喜欢你你让我商量什么？
“小玉嫁去谁家要看她喜欢谁，”玉青尽量耐心说，“她说过她喜欢你吗？她要是也说过，”他恨不得把这几个字咬碎了，“我再跟家母说。”
颜逢神色顿时失落：“她心悦的不是我。”
玉青一头雾水。片刻，他皱眉说：“你的意思是……她说她心有所属？”
小玉你不告诉我你告诉外人？——玉青心里感觉窒息，——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好哥哥吗？小玉你现在把我当外人了？
颜逢看不出他的心里活动，只能见他面色依然冷静，于是嘴唇抿成一条线，点了点头。
“她告诉你她心悦谁了吗？”玉青偏偏头，心吊着。
颜逢沉默了一会儿。
“她做白日梦，”颜逢把手背在身后，倚在杨树上垂头说，“她好像想当太子妃，她真有意思，能喜欢上……”
两人异口同声，玉青眉头锁得更紧了：“施书说。”
玉青内心：…………？
“怪书徒久了，她有这心思也正常，”玉青尽力装着镇定安抚颜逢，“况且书说喜不喜欢她还是一码事，你别担心，”他莫名其妙特别想安慰颜逢，“那些事怎么说都要两三年以后，凡事都有可能变动，你且不必这么担心。毕竟现在担心也没用。”
颜逢撇嘴不看他。
小玉只要不喜欢你就行——玉青无奈地看着他，回想起自己还不是怪书徒的日子——我那个时候还没什么大能耐，你还不是颗墙头草，遇事就往别人那边倒，口口声声叫着兄弟，我看你也没把我当兄弟——他垂首合上书，又抬眸望了一眼远处灯火仍在的住所，想起妹妹那晚对自己说的“体贴”——你这么一个人还能对小玉负责任吗？
“走吧，”颜逢叹了口气，“再不回去他们以为我掉茅房里了。”
***
翌日女孩子们开始休息。因为战乱，父亲不在家，女子又没有什么大功课，无非是乐器舞艺，就先回家帮母亲干活。玉石走之前跟哥哥打了声招呼，玉青顺手塞给她两本书。
“回去好好读，不懂的旬假我回去时问我，”玉青摸着她的头说，“听娘亲的话别乱跑，我可不能跟在你身边。”
“我十二了，这些都知道，”玉石仰脸看着哥哥的棕眸，“我能去神龙客栈吧？”
玉青点头：“娘亲让的话，你就过去看看嫂嫂吧。”
玉石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于是，她回去还没两个时辰，就和蓝念拎着些食物跑去了神龙客栈。
“嫂嫂，”玉石小跑上楼梯抱住笑婉，“我和娘亲来看你啦。”
笑婉面色有些憔悴，仅仅十天，瘦了不少。但她看见小玉，还是一如既往地露出了笑容。玉石贴着她的上身，听见她喘息有些微弱，看样子是身体不好，刚受了刺激又要忙碌，她肯定累得很。
笑婉松开玉石，向蓝念行礼：“姨娘。”蓝念点头伸出手，扶她站稳在原地。
“好姑娘，可惜在凌千澄那里受了这么大委屈，”蓝念看着她的脸叹了口气，“凌千澄他们一家眼下又跑到官地了，不然姨娘帮你教训他们。你可是个好人儿，教他们这么糟蹋真不是道理。”
“无妨，大哥醉酒，况且事情已经过去了，眼下又能说什么呢？”笑婉惨淡地笑笑，坐下身给蓝念倒了半杯茶，“姨娘不用担心我，千均待我还是好的，我受的苦不过来自大哥那零星的乱子罢了。”
两人在桌上对视，目光相交，蓝念心底一阵绞痛。
她捧起茶碗方要饮下，却抬眼看见笑婉只是坐着，不动杯盏，有些疑惑的问：“月儿……你不喝茶吗？”
“喝不下去，”笑婉闻言捧住了茶碗，但没有拿起来，“最近吃不下去东西，总觉得恶心，前几天故人来访诊，说我是有了。”她说话时有些脸红，此刻更是低了声音，“眼下……不知道孩子他爹怎么样了。”
蓝念苦笑着叹了口气。
“烈凰想念玄凤吧？”她偏头抚摸笑婉搭在桌子上的手，“别担心，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一定能看见千均平安回来的。他是好男儿，你也是好女子，月儿，”蓝念目光意味深长，“有几个女人会舞剑呢？大部分女人抬眼只有四四方方的一小片天。但这不代表我们不能希望看见远山和大海，烈凰还是女人，生来本该就是自由的，你既然敢跟凌千澄对着干，就要和你如今的命运对着干，命运束缚不了翱翔的凤凰，也束缚不了你。”
笑婉在惨笑中红了眼眶。
“姨娘，”她哽咽着强笑，“庞月已经死了……这世上……只剩下庞笑婉了。”
蓝念目光坚定地摇着头：“庞月和笑婉在世间并存，烈凰与青龙亦在世间并存。命运改变不了你，你在我们心中——你在姨娘心中就是烈凰，就是青龙，月儿，笑婉，”她握紧对方的手，“凌家不会无人，玉家也不会无人。”
笑婉在蓝念手心的温暖中终于泣下泪来，但她随即便抬手抹去了眼泪，换上犹如春阳的笑容，这笑容是送给蓝念的——只送给蓝念。
“你姓庞，但不一定要是只属于寒廷庞家的女子，你的父亲赐你名字为月，你就可以是黑夜里手持锋光的云雾；你的姐姐赐你表字笑婉，你亦可以是凌千均的挚爱，可以是凌府的当家人，”蓝念看着她，目光坚定不移，无时不刻不在传递着生的希望，“你是你自己，你属于你自己，你要做你自己！”
笑婉点着头，看着蓝念一双凌厉的棕眸，笑容没有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