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木屋时,张清淼正倚在藤椅上做木器彩绘。他缓缓舒展腰肢,纤长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打磨好的木桩,任凭暖意顺着经络游走全身。
昨夜交错的喘息忽又漫上耳际。他闭目轻哂,祁舟清隽的轮廓在记忆中愈发清晰。
祁舟不说话时总带着三分寒潭映月的疏冷,偏生眼尾天生微扬,倒像工笔描就的桃花瓣,在烛火摇曳间洇开些许欲说还休的缱绻。
平心而论,这般品貌当前,饶是见惯风月的他也不免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终究是食五谷的凡胎,哪能真如精铁铸就的傀儡,对世间至美无动于衷?
清苦的药香萦绕在周围,张清淼握着狼毫笔的手指关节发白。松节油的气味刺得他眼皮直跳,面前的红木胚料上,牡丹缠枝纹正在颤抖就像他此刻被某种锋利记忆割开的神经。
熟悉张清淼的人总说他像块灼灼璞玉。可谁人知晓,那看似易碎的清透里,裹着团经年不熄的野火。若遇着蛮横相逼的,反倒能淬出三分冰刃似的冷芒。
笔尖突然失控地戳进颜料碟。
钴蓝与赭石在木桩上相撞。他盯着那道瑕疵,喉咙里泛起的铁锈味让他想起了裴琰。
那人的面容让使得张清淼心生妒忌,每一处线条都仿佛是对他的挑衅,肆意冲撞着他内心的防线 ,令他难以自控地泛起阵阵酸涩。
他惊觉自己的影子正在对方灼目的轮廓里蜷缩变形,像被烈日炙烤的蜡像,连溃败都流淌得悄无声息。
时间随着张清淼的愣神静静流淌,调色盘里未干的群青色正顺着木纹裂缝渗透,如同某种正在繁殖的病毒,悄无声息地蛀空他严防死守的理性城墙。
“阿淼别画了,该吃饭了。”
爷爷的声音传来,藤椅吱呀着吐出深陷其中的青年。
张清淼指节抵着酸胀的太阳穴起身,掌纹里还黏着未褪尽的炭笔碎屑。关于某人的残梦正随着骨节轻响碎落满地。
祁舟恰在此刻端着瓷盘朝着奶奶房屋的方向走去,蒸腾的雾气攀上他耳后碎发。
两道影子在褪色砖地上突然交缠,张清淼嗅到对方衣襟间逸出的冷杉气息与自己指间的松节油猝然相撞。
错身的瞬间,祁舟的衣摆扫过他发烫的腕骨,某种近似疼痛的痒意便顺着毛孔钻进血脉。
祁舟的身影正沿着张清淼的眼中灼烧出焦痕,那道消失在门框后的剪影如同未干的水彩,将他的视线拖拽成黏稠的丝缕。
膝盖撞上木桌的闷响惊碎凝滞的空气,他慌乱的用手抓住桌沿。
“阿淼,你的眼珠子都要黏阿舟背上了。”
爷爷叩着茶渍斑驳的旧瓷碗,皱纹在笑意中叠成狡黠的沟壑,“前些年还跟乌眼鸡似的,如今倒是...”
尾音被咀嚼成意味深长的空白。张清淼喉结滚动着吞下辩驳,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哎呀,人总是要成长嘛。”
白瓷碗里突然落下一只鸡腿,油星在米粒间洇出细小的光晕。
“小树抽条总要经几场春雨。”爷爷的竹筷又在酱烧排骨与红烧肉间逡巡,颤巍巍的油光爬上他青筋虬结的手背,“你们抽枝展叶了,我这老树也该落叶子喽。”
“爷爷说什么呢!”张清淼急急截断话头,却见老人笑着摇头。
“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就盼着你们两棵小树根连着根。”烟嗓里漏出咳嗽,像秋风吹过空竹篙,“往后的日子山高水远,你们两个一定要相互帮衬、彼此照拂啊。”
爷爷絮絮叨叨的言语被清风揉碎,恍惚间竟像是深秋掠过枯荷茎秆的呜咽。
张清淼突然被记忆里某种滚烫的温度灼伤。孤儿院铁皮饭盒边缘永远擦不净的锈迹,除夕夜隔着玻璃窗望见的万家灯火,此刻竟与眼前这碗浮着油星的鸡汤重叠成尖锐的刺痛。
他慌忙埋首扒饭,蒸腾的热气终于找到借口漫上眼眶。
对面传来碗筷相碰的叮当声,老人布满褐斑的手背在桌面投下阴影,正将他碗里的姜片仔细挑去。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张清淼在食物氤氲的热气里尝到温热的咸涩。
瓷碗磕碰的脆响在灶台间游走,张清淼抹了把洗碗水溅湿的额发。灶台边摞起的盘子还泛着水光,他踮脚取下梁上悬着的竹背篓。
张清淼将那些绘有精美图案的木器彩绘一一整理好,这些彩绘融入了他自学绘画时积累的技巧和灵感,没想到如今派上了用场。
他打算过会儿下山把这些全部变卖换些零用钱,顺便给奶奶和祁舟买药。
张清淼将满满的竹背篓轻轻放在门槛边,转身掀起木门前的布帘。
木床上堆着三四个褪色的靠枕,奶奶枯枝般的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小白猫的脊背。
“奶奶,我下山一趟去去就回。”他蹲在床前,将熬好的药汤吹了又吹。
奶奶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水光,她摩挲着枕边褪色的雕花木匣眨了眨眼:“阿淼,快去快回...”话还没说完便又剧烈咳嗽起来。
张清淼熟练地拍抚着佝偻的背,嘴上承诺着自己一定快去快回。布帘被风掀起又落下,在青砖上投下细碎的影,像是老人说不出口的挽留。
竹篓系带勒进肩胛时,晾在后院的蓝染布正扑簌簌拍打木架。
张清淼侧身避让翻飞的布匹,料峭山风卷着忍冬花最后的残瓣擦过耳际。
他拢紧衣襟的指尖突然顿住,布匹翻卷的缝隙间东墙根晃动的影子正割裂满地光束。
祁舟松垮的粗布衣外裹着奶奶的旧棉袍,伶仃身形被布隙漏下的光削得更单薄。
山风灌满他空荡荡的袖管,整个人仿佛早春河面将化未化的冰块,稍暖半分便要消融。
“张清淼。”他忽然出声,尾音带着哑。
这是相处这么长以来祁舟第一次唤他全名。张清淼蓦地收住脚步,竹篓里的物品簌簌作响。
转身时张清淼的发梢扫过凝霜的篱笆,他看见少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庞。暖光在他眉骨处割出锋利的阴影,眼尾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像是雪地里溅落的血珠。
“怎么了...阿舟?”
张清淼的尾音卡在喉咙里,祁舟的指尖已触上他的腕骨。
骤然收紧的十指似冬夜涨潮的海水漫过皮肤,张清淼被寒意激得一抖。交缠的指节分明是温热的,可那股战栗正顺着血管游走,像细蛇般钻进心脏最脆弱的瓣膜。
张清淼眼睫猛地一颤,尚未闭合的唇缝间漏进一丝凉意。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蜷紧衣服下摆,布料在掌心攥出细密的褶皱。
祁舟的睫毛近得能数清根数,呼吸间带着清苦柚香的温热气息拂过他发烫的脸颊,白玉般的耳尖早已充血成珊瑚色。
喉结在白皙的颈间仓皇滚动,他后知后觉想退后半步,却被对方扣住后颈定在原地。
唇上冰凉的触感逐渐化作温软的酥麻,顺着脊椎窜向后腰,激得椎骨泛起细密的战栗。
他想要推开祁舟,指尖刚触到祁舟肩头布料,一滴温凉便坠在虎口。
张清淼惊觉自己掌根正抵着对方发颤的锁骨,而悬在祁舟眼尾的泪珠浸着暖光,将落未落时折射出细碎的虹彩。
他僵直的指节忽地卸了力道,原本推拒的掌心化作承托泪痕的瓷盏。
祁舟濡湿的睫毛扫过他指腹,像被雨打湿翅膀的凤尾蝶,连同那声哽咽都化在他骤然酸软的心口。悬空的手腕不自觉地曲起微妙弧度,倒像是要将人更往怀里带。
唇瓣分离时扯出银丝在灯光下倏然断裂,祁舟的额头重重抵上他肩窝。
张清淼的锁骨立刻感知到两团滚烫的湿意,那是祁舟尚未蒸发的泪与失控的吐息,正透过棉质衬衫灼烧着皮肤下跳动的血管。
悬空半日的手掌终是轻轻落在祁舟颤抖的脊背上,指尖触到蝴蝶骨嶙峋的弧度时,才发现自己模仿着幼时院长哄睡的节奏轻拍着。
祁舟鼻尖蹭过他颈动脉的刹那,喉间溢出困兽般的呜咽震得他胸口发麻,方才被吻过的唇上突然泛起迟来的刺痛。
原来慌乱中咬破了彼此。
“......心悦哥哥。”
祁舟带着潮气的声音闷在衣料里,攥着他后腰的手指关节泛着青白。
张清淼颈侧被鼻尖抵住的皮肤突然发烫,这才惊觉对方在发抖,像是被自己亲手系上缎带又害怕拆开的礼物。
“从前的哥哥讨厌。”沾着泪的睫毛扫过他突突跳动的颈动脉,哽咽混着热气钻进他领口,“现在的哥哥...喜欢。”
墙上的影子忽然晃得厉害,张清淼这才发现是自己也在发抖。
张清淼下意识抬手,指尖触到唇上凝着血珠的裂口时,他猛地向后退了几步。
“我...我该下山了。”张清淼转身时踩碎了薄冰,青苔潮湿的气息漫上来,却在抬脚的刹又被那冰凉的五指锁住腕骨。
檐角忍冬花的冰凌突然崩落,惊起的山雀掠过他们纠缠的衣摆。
碎冰在青砖上绽开晶莹的花,恰似无数个这争执的夜晚,祁舟摔碎药碗时溅落的瓷片。
“以前哥哥总说我像刺。如今刺都化成水了,哥哥倒怕沾湿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