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让我的母亲到了晚年还要忍受那么多的苦难！除了在孩子的这件事上，她对阿津是那样的好……”
杨判下意识的拭了拭嘴角的血渍，将身子更挨尸身一角，哀痛道：“我的母亲……她生前过的很是辛苦，年纪轻轻就丧夫守寡，没几年又被婆家赶了出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孤苦无依，却还要抚养我长大……她挨饿受冻，只为让我有一口饱饭；她倍受欺凌与冷眼，对我却永远是笑容和煦……后来，我做了士大夫的门客，有了可观的月奉足以孝敬她了，她却因痨病惨死……”
“再后来到了鬼界，我救助疾苦，努力仕途……无非是为了能更好的孝敬她。她的性子从来寡淡，不争也不抢。阿津进门以后，她对她甚至没有说过一句的重话。神冥大战之时，我在鬼木林行军；风餐露宿之际，我心心念念的只有阿津和我的孩儿，最后……才是我的母亲。印象中，她永远是一个刚毅、偏执、坚韧、干练的妇人；仿佛天塌了，她都能想到法子自己去应对。”
“可那次，我从病痛中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她却是瘦弱的，憔悴的，无助的，白发苍苍的……我甚至不知那些白发是何时替下了她的青丝。她哀怨看我，泪眼婆娑地对我说道：‘儿啊，你痛惜你的孩儿，可我也痛惜我的孩儿。神冥大战，我让你不要去，不要去！我只想要你平平安安，你却不听我的。如今快要死了，难道还要责怪为娘的不该把你救活吗？’”
提及此处，杨判的面容因太过痛苦挣扎，而变得狰狞扭曲。他一面哭诉自己母亲的无辜，一面又死死攥紧覆盖自己妻子遗体的那块遮尸布。
“所以，你就选择心安理得地杀了阿津？”陆之道却嘲讽看他，并不相信他所表现出的痛苦与无奈。
在他看来，真正的无奈与不舍是根本就无法下定决心做出选择的，既做出了取舍，又谈何的挣扎。
“我没有！”杨判却是摇头，痛心疾首道，“我告诉过阿津的，我告诉过她……我们的孩子只是贪玩走失了。战火纷飞的年岁，丢了、死了，不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就这样一直相信下去，不是很好么？她平日是那样的温柔贤惠，可这一次，却又为什么要这样的铁石心肠。”
杨判痛苦地伏尸呜咽了起来：“纵使……我爱她胜过我的生命，她也不能……她不能。可是，我真的从未想过要杀害她。是她太吵了……太吵了……我便只能用我的这双手，捂住她的口鼻……我从来不知，鬼魄被化去了灵泽，就会衰竭而死……我真的从未想过要害死她，可……我还是亲手害死了她……”
殿中黄烛燃去大半，滴滴蜡油凝固化珠滚落在石板地上，鲛人泪珠一样好看。
马面无奈哀叹，自去默默剪烛；阿傍也觉身冷，开始添炭煽火。
杨判还在呜咽呢喃：“可我自始至终，只害过她这么一次。若是再来一次，我又怎舍得这样伤害于她……”
“杨正元，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相信你么？”
在陆之道看来，正是因着他的心慈手软，阿津才会再死一次；若是那个时候，他能不顾妹妹的感受，坚持将事情捅到女帝的面前，或许阿津她就不会死了。
“是那碗粥有问题。”
此时此刻，漓江忽然冷冷开口道。
“女帝……”陆之道闻言，面色微怔，愕然问道：“女帝是想包庇杨判么？”
此话一出，四下小鬼皆惶恐看向陆之道。
挨他最近的花衣女鬼赶忙紧扯陆之道袖摆，劝慰道：“陆爷！陆爷！冷静，冷静！俺们都知道，你前后失去了心爱的妹妹两次，陷在悲痛的情绪里头口不择言也属是情有可原。但女帝何等的英明啊，怎会徇私单偏一家呢？”
“那碗粥抹去了他们二人有关此事的所有记忆。没有了记忆，事情再来一遍，杨判还是做出了与当初一样的决定。”漓江平静又道，“所谓的后悔，不过是发现前路的苦痛以后，臆想在另一个选择中得到宽慰与救赎。若是一切能够重来，前路未明再选，当下的取舍也无非依然会是当下的取舍。”
“可……咱冥司的轮回往生，被这所谓的记忆扯出了多少的荒唐糟乱之事，自夜幽时期至今，都未曾消停。尤其神冥的这次大战，疏忽放走了地狱司近三层的罪犯小鬼。这些小鬼投生人界以后，大肆宣扬阴司冥界的阴森可怖，闹得人族是终日的人心惶惶，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求仙问药之上，甚至还薅秃了神界的好几处仙山福地。”马面疑惑质疑：“花落少主曾研究过成千上万种消除记忆的法子，但没一个成功过。女帝说的那碗粥……真能有如此奇效么？”
“却是要揪出幕后之人，才能具体知晓。”漓江又道。
“女帝，臣下愿协助揪出幕后之人。”陆之道这个时候也大抵明白过来，他的妹妹阿津与杨判会重蹈覆辙地闹到如此境地，这件事绝非偶然。
他更明白，无论那个人的目的为何，他害死了小妹，自己就必然要找到他复仇。
“陆之道，即便没有那个推波助澜之人，两百岁的阴寿一尽，天道轮回，你的妹妹也会因着其他的缘法殒命。沧海桑田，时也命也，难道你还不明白么？”漓江无奈摇头。
陆之道则一脸惊愕的立在原地……最终，他像一个泄了气的纸糊灯笼一样，摆了摆手，无力道：“罢了……罢了……”
他这才明白，女帝说的“所谓后悔，若是一切能够重来，前路未明再选，当下的取舍也无非依然会是当下的取舍。”那句话不仅仅是说给杨正元听的，也是说给他听的。
就算事情再重来上多少次，他的小妹都会选择怒意汹汹的去找杨正元，最终言辞过激，被失控的杨正元活活害死。
而他的小妹，就算再复生个多少次，也会因为余情未了，反复的做出原谅他的选择……
漓江无奈叹息，看向陆之道道：“陆之道，你既折了吾地狱司一判官，从今往后，那空缺的位置就由你来填上。至于杨判所犯的惩罚……你同马面商议，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