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爷坐在横木上听那老汉说了半天，人反而傻了。他偏是不知所措便会愣神儿，扭头瞧了半见一眼，两人对视，半见赶忙答道：“杨伯可有那些盈余的数量？”

让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来决定这样繁琐的事情，确实是难为他了。况且，这合该事妇人家的事儿，少爷的才智本也不在此事之上，他能做得的，旁人也做不得。

“数量倒是有的，但也有些不准确，姑娘这一问，老汉到不敢妄言了。”杨伯虽是庄户，到底是管事儿的，办事回话总是周到体面的。

“那就去谷仓那边先看看吧！”听半见这样说了，杨伯遂点头应允。

见天的跟着爷们们满山的乱跑，爬上爬下的，半见腿上那伤一直就没好利索，这要下树继续挪来挪去的，疼得小丫头龇牙咧嘴。

谢元律看着实在是难受，便决定还是自己去看看，让半见就不要下来了，呆在树上等着就好，他若没有好主意，再回来跟她商量。

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半见心中早有处理的办法。

上辈子这点活便是但凡哪个公司的库管都办得妥帖着呢！现成的公式套用便可，便对少爷讲道：“哥儿可把所有的东西都标注价格，再计算总量，看看咱们年礼一共可发出多少来。再让杨伯计算庄户按人头一共有多少人，五十岁以上的老人有多少，年过八十的老人有多少，这些人都只能吃饭没有劳动力，每人多算一些，家中有孩子的也要多分一些，计算好各家要分多少，让庄户们按照各家的分利自由选择兑换哪些年礼便可。如果担心谁先谁后惹出麻烦来，就让杨伯组织各家各户派代表抓阄。”

谢元律听了，眼前霎时闪亮，刚一脸的官司瞬间消解，遂跳下树，朝着上面的丫头眨了眨眼。

“半见，你个小丫头，可真精啊！”

来帮忙干活的壮汉们听说是商量年礼的事儿，具都来了兴致。水车已经建好了大半，整个雏形早都完成了，确实也不赶这一时。

几个壮汉一起哄，霍霍着都要跟着去瞧瞧，想想那些粮食统计数量搬搬抬抬也是要不少劳力的，一群男人们便浩浩汤汤的也跟着走了。

只剩下半见一个人呆在树上，她朝着西北边的山沟里张望着。

这同安城也不知道是现代的哪里，冬季温度不太低，夏季却也不很热，偶有下雪，四季分明。此时的山里正是一年中最深沉的绿色，低饱和度的山体是莫兰迪的配色，自然而柔软，如果不是那匹飞扬的骏马，眼前岂不像是油画一般！

半见正心襟摇荡之际，感叹于山水间的妙色，她抬起右手在那山间的画布上勾勒比划，感情还是古代的风景好呀！画也是画不就的，若是现代，那怕该是一台跑车才对。

跑车？

半见这才惊觉西北方向的山道上竟然有匹马？怎么还有匹马？那是哪里来的？

老庄在砀山山脉玉恒山的山脊上，下面隔着几个庄子才是官道。慢说是跑马的，便是砍柴的也大多是到那边的山沟里去，鲜少有人经过。庄子里一年到头也看不见几个外乡人，来了不是迷路，便是走亲戚的，还从来没见过什么人来庄上驰马。

半见站得高，望出老远，看那马匹沿着山路一个弯刀飞驰而来，速度极快。

马上的是个消瘦的少年，十六七岁，屁股不沾马鞍，手里一只马鞭高高扬起。他塌着身子，微微抬头，穿了一身土黄色的短衫，很是利索。双腿夹紧马腹，恨不得再快一些，马骑得这样好，难不成是个信差？

半见正琢磨着呢！远远的见后面又出现一匹马，也是极速飞驰。

这回她看明白了，前面的人是不是信差另当别论，后面这个肯定是个杀手呀！

光天化日那人穿了一身黢黑，脑袋用黑布包得只漏一双眼睛，手里一把铮明瓦亮的长刀垂在身侧，寒光必现，晃得灰蒙蒙的山里仿佛有神仙渡劫一般。

两人两马，一前一后的跑，山势高低起伏，山林掩映，又是一道大弯儿。半见看得明白他们，他们却看不见对方，直到前面的少年跑到了山涧的下面，他一个愣神儿，马儿的速度便降了下来，半见当即喊了一句：“往水里跑。”

少年一抬头，看见树上坐着的小丫头，也不纠结，直接御马踏入山涧，沿着涧水向上，便是半见对面的陡坡下面。他跳下马来，身体贴在陡坡上，那马儿就跟人一样灵，一个侧身，也贴在陡坡下，一人一马呼吸声全无。

再等到那黑衣人来在近前时，半见原以为他会跳过山涧朝着前面继续追，却没想到他真跟电视剧里一样，也停了下来。

半见心说不好，她不明白这地方有什么特别的，前后左右没有岔路，他是靠着第六感停下来的吗？怎么就这么巧他也停了下来，瞅啥呢呀？转念一想她就明白了，他是看见自己了。

瞎猫追死耗子，这黑衣人根本没看见目标，见自己坐在这树上，他能不上来问问吗？

果然，黑衣人沿着山坡走了上来，在水车前他站下了，隔着一条山涧，正对着树上的姑娘。

“丫头，你可看见一个骑马的少年经过？”

“看见啦！”半见颊上带笑，俏皮的答道。

此言一出，就趴在那黑衣人脚下斜坡上的少年脸色顿时铁青，眼睛里一霎那血红，像要吃了半见一般，狠狠地瞪着她，吃惊不已。

“他去哪了？”黑衣人低低的声音问道。

“你追不上他了。”半见得意洋洋的又道。

“哦？为何？”黑衣人来了兴趣，又问。

“那小哥可一刻都没停，只问了前面是哪便纵马而去，你在我这里耽搁这样久，还怎么能抓到他？”

黑衣人听闻此话，哼笑出声道：“我自有办法。”说完，他便从箭筒里抽出一只箭来，金属箭头寒光立现，不待半见反应，瞄着女孩便是一箭。

只见那树上的姑娘旋即向后一仰，跌落树下，黑衣人也不迟疑纵马下了山坡，越过山涧驰马而去。

待马蹄声越来越小了，少年才从山涧里出来，疾步爬上对面的山坡，在树下的草丛中找到了半见。

女孩嘴里呕出一大口鲜血，但她没有中箭，人却已然昏死了过去。

“丫头，丫头，醒醒，你怎么样？”少年探过鼻息，见还有呼吸，更奋力的叫她。

此时谢元律也正好回来，他老远便看见半见被一箭射下树来，一群人飞奔而至。

少年听见有人来了，便要走时，半见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撑着仅剩下的力气道：“他追下山去见不到你，便知道你肯定没走，你若现在下山，一定会被他撞上。”

“那我怎么办？”少年问道。

“你可否原路返回？”半见又问那少年，见他摇了摇头，便无奈的道：“那你只能跟我们走了。”

此时谢元律几步爬上山坡来，才看见半见满口的鲜血，浸染了衣襟，急的两眼通红。

不待少爷多说，半见便赶忙开口道：“哥儿快叫庄子里的人去下面的庄子沿路打听有没有见到可疑之人，就说家里的姑娘让人给杀了，要去报官呢。”

入夜时分，庄子里如常的寂静，只有外院的门口上，挂的白灯笼发出幽幽然的辉光。

百日里的黑衣人果然骑着马站在了院子的外面，灯笼辉光的最外延儿，这家死了姑娘的院子旁边。

他跳下马，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的约莫足有一刻钟后，信步朝前走来，直走到灯笼辉光的光晕里，留下身后一道稠密的影子。

待他又走到了大门跟前站定了，偏偏狂妄得驻足审视，被从身后上方突然射下的一支长剑击中，从他后脑穿入，咽喉处穿出，连一句像样的吭唧都没发出来，他便倒在了地上。

小院的大门推开，石青扶着半见走了出来。杨青松和祝青峰兄弟也从院子两边的黑暗中走了出来，手里各掐着一把长刀，身后跟着一众粗壮的汉子。

白日里那个驰马的少年跳下了树，把手里的弓箭别在身后，便见谢元律也从树上下来了，绕过近前先撑住半见的腰身，让她能靠着自己，又让杨青松揭下那黑衣人的蒙面。

那人年级竟也不大，顶多二十出头，白面俊秀倒是出人意料的，嘴巴里一股股的血还在不断的呕出，吹着血泡泡。

他瞪着一双有神的大眼几乎不再转动，也聚不上焦，想是死不瞑目也最终不知是谁杀了自己。眼珠子颇少见的有些发蓝，不是前世见过蓝色的眼睛且不易查觉，倒也不很明显，难道是个混血儿。

“你可认得他？”半见问那少年。

“不认识，他只是个杀手，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少年凛声答道，却没有完全消除半见的疑虑，那双发蓝的眼睛到底是少见的，容易识别也容易标记。若不是要紧的人，怎么会用这么扎眼的人做杀手，那不是太大意了吗？

“不认识他老蒙个什么脸，脑子有病吧。”半见愤恨的道，人却不敢靠近，身子下意识的向后缩着。

若不是这你死我活的较量，她定然是不会设计杀了这黑衣人的，可是到了这般田地，不杀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但见他无法呼吸，憋得痛苦死去的样子，半见仍感觉噎住了一样难受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