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叁在睡前第一百次向南瑿问起,他是怎么摆脱皇室的枷锁,来到洛阳找到自己的。
南瑿第一百次说起这个故事。
他得知陈叁要在洛阳守孝三年,几乎没有犹豫,主动面见圣上,希望南凛允许他离开大明宫,去洛阳生活。
曾经南凛要把洛阳作为南瑿的封地,让他享受洛阳百姓的税收,拥有自己的府邸,还配有政治属僚和军事卫队,但是南瑿没有要,因为他知道南凛心里一直忌惮他,他如果真的收下,那就是自寻死路。
如今也是一样,他并不是要去洛阳做官,而是愿意被削去所有官职,去洛阳过无权无势,闲云野鹤的生活。
南凛一直知道南瑿和陈叁之间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陈叁刚请奏在洛阳守孝,南瑿就要远去洛阳,可是这件事情对南凛来说利大于弊,她当然希望南瑿失去所有势力,自愿当个闲散王爷,不会对她的皇权构成任何威胁,所以她答应了南瑿的请求。
南瑿离开紫宸殿后,在一旁为南凛研磨的雀山低声道:“要是他离开了大明宫,你可就管不了他了。”
把南瑿和其他皇子留在大明宫,实际上也是南凛软禁他们的手段。
南凛气定神闲地靠在龙椅上喝茶:“天高任鸟飞。我了解瑿,我若阻拦他,他定会对我心怀不满,何不卖他这个人情呢?”
而且,陈叁也在洛阳,那就是她活生生的眼线,是一张她藏的最深的底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没有人可以逃出她的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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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瑿的离开,几乎把南玥逼疯了。
自从陈叁出现在他们兄弟俩的生活里之后,南瑿做的事情就越来越失控,直到南玥也无法理解他。
“放着长安好好的荣华富贵不要,你要去洛阳做个乡野村夫?”
南瑿在乾曜宫慢悠悠地收拾行李,他已经把小满和其他下人调离了仙居殿。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小满会去伺候南玉,其他下人由内侍省重新分配。
南玥一直在南瑿耳边喋喋不休,说他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让南瑿跟皇上解释清楚,自己只是一时冲动。
但是南瑿却放下手中的衣服,很认真地告诉他:“玥,我离开长安,不止是为了陈叁,也是为了我们。”
南玥看着他:“这话怎么说?”
“你忘记珩为什么要离开长安了吗?只要生活在大明宫,就免不了要被陛下监视,你是祭司,她对你没有那么忌惮,但是我对她来说就不一样了。”
南玥还是想劝他留下:“话虽如此,可是你在大明宫里生活,能时时接收到政治上的动向,你这一走,宫内发生的事情你一概不知,岂不是离权力更远?”
南瑿无所谓道:“成王败寇,我本来就不可能再接触到大明宫的核心权力,陛下比起我们这些亲人,更重用那些科举新贵不是吗?”
然后他严肃地说:“我去洛阳也不会坐以待毙的,那里的机会比长安更多。”
南玥理解了他的意思,已经无话可说,只能让南瑿离开。
南瑿走的那天,南玥往南瑿的包袱里塞了很多金条,南瑿却嫌重,一概不收。
南玥匪夷所思:“没有金子,你在洛阳吃什么喝什么?”
“我身上还有些碎银子,够用三年了。”
南瑿听陈叁说过,金条在乡下根本花不出去,一个铜板都能买到一斤白菜,一个农民一生都花不完一根金条。
南玥还是不放心:“那你衣服带够了吗?”
“带了,都带了。”
王笺和王筝两兄弟来也到丹凤门相送,四人寒暄片刻,天色渐晚,南瑿不得不向他们告辞,翻身上马,向远离大明宫的地方出发。
南玥在他后面喊道:“南瑿,你小子要记得常给我写信啊。”
南瑿没有回头,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听见了。
等到看不见南瑿的身影后,南玥喃喃道:“三年……从小到大,我们从没有分开这么久过。”
他们小时候说好,就算是出宫建府,也要让府邸挨在一块儿。
说完,他竟然哭了。
王筝和王笺见状赶紧上前抱住他。
王筝道:“哎呀,你不是还有我们兄弟俩嘛!”
王笺说:“是呀,我们可以在一起画画,你不会孤单的。”
南玥依旧哭得伤心不已,而且伤心了很久,用他自己的话说,南瑿走了,就像把他的一半灵魂带走了。
他和南瑿的联系太紧密了。在此之前,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和南瑿是两个独立的人格,他一直觉得他和南瑿是两具身体共用一个灵魂。
但是南瑿的离开已成事实,他只能默默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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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瑿把他是如何向陛下请奏,以及如何期待来到洛阳,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陈叁。
每次听到这些话,陈叁就觉得很幸福。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是又不得不承认,他早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南瑿。
陈叁没有告诉南瑿,他的父亲就是仙银大祭司,他什么都没有说。
南瑿把那副“复活仪式”的画轴从长安带到了洛阳,他和陈叁都一致认为,这些真相尚且不清楚的事情,越少的人知道越好。殊不知南凛早就用上帝视角将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
春天结束之前,田埂间青草幽香。
陈叁在院子里种菜,翻土播种,南瑿学着给桃树修剪枝叶,却总是笨手笨脚,弄坏枝条。
春风沉醉的夜晚,雨声滴落,陈叁在烛灯下提笔写字,记录着他们在赵家村生活的点点滴滴,一丝一毫他都不舍得遗漏,写着写着,他就抬头看向南瑿,南瑿半倚在床上,已经睡着了,手里还拿着一本陈叁爱看的书。
院子里有口老井,旁边种着竹子和桃树,风吹过竹林,影子晃动如旧时宫廷的灯火。
不久之后,村庄被蝉鸣填满,荷塘映着夏日天光。
陈叁早起汲水浇菜,阿稷经常帮他带些集市上买的农药和化肥,给菜地施药驱虫。
每次阿稷来的时候,陈叁就把南瑿关在房间里,因为阿稷认识南瑿,他没法向阿稷解释他和南瑿的关系。
南瑿身娇体贵,最怕暑热,却执意陪陈叁下田,结果中暑,被陈叁无奈地扶回屋里歇息。
夜里陈叁躺在藤椅上,扇着扇子,半梦半醒间听南瑿在院子里舞剑,有时觉得无聊,就随手扔个杏子砸过去。
秋高气爽,稻田金黄,村里人忙着收割稻子。陈叁会帮农民伯伯晒谷,或是坐在老槐树下写日记,也会帮村民写写书信和诉状。
南瑿昔日养尊处优,不习惯挑水、不擅长农事,拙劣地学着劈柴,弄得满身木屑。他经常骑马去洛阳集市买些他们生活必备的物品,也会帮陈叁买话本和衣裳。
天黑之后,他们在篝火旁烤红薯,南瑿喝着酒,半真半假地问:“如果我们这样生活一辈子,你愿意吗?”
陈叁垂眸,轻轻剥开一只熟透的柿子,沉吟片刻道:“我是愿意的,可我知道你不属于这里。”
冬日村庄银装素裹。南瑿清晨扫雪,陈叁在厨房里煮粥,百无聊赖地靠在窗边看雪落。
他们围炉下棋,南瑿总是输,却不肯认输。
腊月将至,村里张灯结彩,陈叁帮人写春联,南瑿笑着说:“你若回长安,仙居殿上的春联该是你写的。”
陈叁执笔的手顿了顿,没接话,只是继续写下“岁寒知松柏,风雪见情真”。
除夕夜那天,他们的院子里来了一位客人。
他是从前陈叁在翰林院的同事,南瑿也认得他,他因在西觐刺客刺杀凛帝未遂的那场闹剧里立下大功而被人熟知。
他就是白遂,熟悉的人叫他白山尽。
见白遂来访,陈叁很是惊讶,但万幸的是白遂并没有见过南瑿,他唯一参加的宫廷宴会就是凛帝被刺杀的那场,而偏偏那场宴会,南瑿并没有参加。
陈叁只说南瑿是从长安来投奔自己的好友,然后他给白遂倒了酒,询问起他的近况。
“我已经从翰林院辞职,如今只是一届草民。”
“白兄这是为何?”
“我本来就是踩着录取线进入翰林供事,可我知道自己在政治上不会有什么前途,翰林院那些人一个比一个精,我跟他们处不来,倒不如趁着年轻,出来看遍我大觐的大好河山。”
南瑿在一旁的小桌上温酒,也一直在注意听陈叁这边的说话声。
“白兄这样想是有道理的,在下可以理解。”
“我沿着长安官道一路往西,三日前到达西都洛阳。春节要到了,洛阳街上没什么人影,我住在驿站实在没趣,想着陈兄在洛阳守孝,便冒昧来打搅你了。”
“白兄说的哪里话,你能在漫漫路途中想起我,我很高兴。”
陈叁从仙居殿被调到翰林院后不久就认识了白遂,说起来两人相识也有一段时间了。
白遂的诗写得很好,陈叁读过几篇,颇为赞赏,但是白遂因刺杀事件名声大噪,在翰林院逐渐为旁人所不容,只有一直在被非议的陈叁对他始终如一。
白遂也很欣赏陈叁,他们过去常常在翰林院喝茶评鉴书本。
“恕我冒昧,孝期结束后,陈兄打算如何?”
陈叁淡淡地说:“回到翰林院做事。”
白遂沉吟不语,随后道:“这样也好,陈兄,我始终认为大明宫里的风气太糟糕,尤其是翰林院,长此以往,于民生不利,毕竟这些人将来都要参与政治。”
他喝了一口酒,继续说:“觐朝需要一些可以独立地在天地朝堂间行走的人,不需要拉帮结派,不需要投机取巧,但是他也得积极地参与到政治里面,改变一些不良现象,而不是自认清高,茕茕孑立,眼睁睁看着所有的事情覆水难收。”
这样的期望是好的,可是世间几人能做到这件事情呢?
白遂说:“陈兄,我觉得你会是这个人。”
从前白遂就经常夸奖陈叁,说他的骨子里有超越世俗的悲悯。
陈叁没有回应,只是给白遂的酒杯里续上了酒。
第二天清晨,大雪纷飞,陈叁在南瑿的怀抱中醒来,他揉了揉眼睛,翻过南瑿的身体,准备下床给白遂煮些面条。
路过白遂的房间时,他发现里面已经人去楼空。
桌子上摆着一张纸,纸上写了一首诗:
《雪夜话旧》
白枝压竹夜沉沉,旧岁将除雪满襟。
炉火映杯温浊酒,寒灯照影弹疏琴。
闲谈往事人间梦,且笑浮名世路深。
莫问他乡归未得,一窗风雪共冬心。
落款处写着:
多谢陈兄款待,山水自有相逢,山尽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