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殡后,南凛返回长安继续处理宫变遗留下来的问题,其中最棘手的莫过于如何处理崔皇后以及崔氏的女眷。
崔家有两个嫡女嫁到了皇室,这无疑让崔氏和皇室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已经把崔氏在朝为官的男丁全部杀光了,为了两位王妃,也不应该再杀女眷了。
犹豫之余,南凛决定去看望她的嫡母——崔皇后。
有些事情,她身为皇后,还是有知情权的。
珠镜殿内的宫人仍在做着他们的活计,觐帝生前并未废后,只是将皇后禁足,所以珠镜殿的待遇一切如旧。
见到南凛的仪仗,洒扫和浇花的宫女纷纷下跪:“给皇太女请安,皇太女千岁千岁千千岁。”
南凛没有看他们,径直走入后殿。崔皇后正在宫里读书,短短几个月,她已经两鬓如霜,不复从前的珠光宝气。
听到脚步声,崔皇后并没有惊讶:“你来了。”
南凛依旧照规矩给她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崔皇后拿着书道:“何必行礼,这儿又没别人,起来吧。”
南凛远远地站在门边,寝宫里没有摆炭盆,也没有点烛灯,显得十分晦暗寒冷。
“母后,儿臣特来告知您,父皇驾崩了。”
崔皇后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
良久,她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正月二十九,四更天的时候。”
崔皇后听闻此事,沉默许久,她此生最爱与最恨的人死了,仿佛把她的爱与怨恨也都带走了,她一下子成了没有情绪的木偶。
“陛下生前所立新君是谁?”
南凛如实答道:“是儿臣。”
崔皇后先是有些惊讶,然后了然:“果然,他还是把皇位给了他在意的人生的孩子,即使是位公主。”
南凛正在纠结该如何告知崔皇后,南瑜已经薨逝的事情,崔皇后却主动走到南凛面前,用枯槁的手摸了摸南凛的脸。
“许多年来咱们忙着争权夺利,母后都没有好好看过你,现在看来,你果然很像那个生你的人。”
南凛满脑子都是那件事,根本没注意崔皇后在说什么。她终于还是开口了:“母后,大哥他,去世了。”
崔皇后一时没有站稳,南凛扶住了她瘦弱的身躯。
“是陛下赐死的吗?”
“不是,父皇生前一直在尽力保护大哥。”
崔皇后捂着胸口,喘着气,坐回了椅子上。
南凛仍旧没有办法直面现实,她对崔皇后说:“大哥是死于意外。”她又补充道:“如今父皇已经在洛阳皇陵下葬,我正在处理大哥的后事,不知母后有何要求。”
崔皇后缓了好一会儿,捡起了掉在地上的书,语气没有起伏地说:“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丧事办得再风光又有什么意义,你着手去做就好。”
“是。”
“等本宫死后,不要以皇后的身份和你的父皇合葬,本宫要和瑜儿葬得近一些。”
“儿臣遵旨。”
“对了,釉儿她怎么样了?她怀有身孕,又痛失丈夫,岂不可怜?”
“廉王妃现下住在明义殿待产,一切吃穿用度皆是公主规格。”
崔皇后说:“你是个有心人,从前,是母后对你不起了。我们斗了那么久,眼下胜负已分,本宫一败涂地,再无牵挂。”
她扶着苍白的鬓发,对南凛道:“其实,本宫早就知道自己会输,权力在你父皇手里,他给谁,谁的权力就大,他是不会把权力给我或者给瑜儿的。”
她笑得凄然:“都说你父皇是最冷血最专权的,他们都错了,你父皇是最凭感情做事的人,权力不过是他的玩物,他喜欢谁就给谁。”
可即使觐帝对南凛的偏爱如此明显,南瑜和崔氏一族仍然在最后殊死一搏。
崔皇后又何尝不是拼尽全力地对抗觐帝的情感呢?这些年她与南凛争权,不过是在告诉觐帝,即使没有你的宠爱,我也可以掌权半壁江山,可她最后还是输了。
“本宫并未害过八皇子南琼。”
南凛心中惊讶,但并未显露在脸上。南琼的死之所以能和皇后扯上关系,是多方推动的结果。南凛相信了陈叁的占卜,因为她需要除掉皇后,陈叁的占卜不过是顺应了她的需求,至于凶手到底是不是皇后,南凛并没有在意过。
如今皇后提起这件事情,南凛只是低下头,不去看她,小声说:“可三弟和五弟说,宫里只有您有五灵脂。”
崔皇后笑起来:“那五灵脂,是给你父皇吃的。”
南凛大为震惊:“什么?”
“琼儿去世后,本宫照样拿了很多五灵脂,让崔太医下在了先帝的药膳里。”
皇后这样做,无非是因为在她被圈禁之前,崔氏的余晖尚未消散,在朝中有一定势力,若皇帝早早驾崩,他们完全有能力把南瑜送上皇位。
对崔氏来说,皇帝驾崩得太晚了,以至于他有时间圈禁皇后,培养周氏的势力给南凛做后盾,也给了南凛蛰伏的机会。而对于南凛来说却相反,她希望觐帝活得更久一点,所以让他服用红丸保命。
每个人都是出于对权力的欲望对觐帝加注伤害,但是觐帝也不可怜,从他杀掉父兄那天起,他就明白权力带来的血淋淋的悲哀,这一切都是他得到权力之后求仁得仁的结果。
崔皇后对南凛说:“我恨他,我认为你也该恨他。”
南凛蹙眉问道:“为何?”
“那卷秘史,你看到了吗?”
南凛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我把本朝的历史秘闻,都写在了一个卷轴上,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是谁生下了你吗?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周贵妃是怎么死的吗?所有一切的答案,都在那卷秘史上。”
南凛略显激动起来:“可我并未看见任何密轴。”
崔皇后思索道:“怎么会这样?陛下的起居侍郎何在?”
提到起居侍郎,南凛第一反应是陈叁,接着想到陈叁上任已经是皇后被圈禁之后的事情了,崔皇后跟陈叁不会有任何交集。
那么崔皇后说的是在陈叁之前,那位崔氏的起居侍郎。很不幸的是,崔侍郎在皇后被圈禁之后就告老还乡,不久后又被觐帝派人杀死了。
“他被陛下赐死了。”
崔皇后冷笑了道:“无妨,杀了史官又如何,只要我崔氏还有一个人在世上,皇家秘史就不会失传,他做的一切都会被他的子孙后代所知晓。”
南凛从珠镜殿离开后不久,就下旨找来了被关押在掖庭的崔夫人。
崔夫人虽然憔悴了些许,但还是恭而有礼,不敢对南凛有丝毫不敬。
南凛:“崔皇后说崔氏藏有一卷皇室秘闻,可有此事?”
崔夫人跪地答道:“回公主殿下的话,没错,此卷轴经皇后口述,崔侍郎执笔写就,又整理而成。”
“卷轴现在何处?”
崔夫人却反问南凛:“请殿下恕妾身大不敬之罪,妾身的两个女儿现在何处?”
南凛没有因此怪罪她:“你的两个女儿都是王妃,和我是一家人,我自然不会为难她们。你大女儿在明义殿待产,二女儿在长安殿和她的丈夫待在一起,她们很安全。”
崔夫人给她磕头:“谢殿下,妾身知道卷轴藏在什么地方,只是还望殿下宽恕我的三个女儿,若殿下答应不治她们的罪,妾身即刻将卷轴的位置告知殿下,随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南凛本来就不打算对崔釉和崔瓷怎么样,至于崔陶尚且年幼,对她来说根本不是威胁,她没有必要对崔氏赶尽杀绝。
“夫人只需要告诉我密卷在哪里,我会护你三个女儿周全。”
“妾身派人将密卷放在了清河坊尽头的废弃破庙里,佛祖的莲花座内。”
南凛立刻派霜降前去寻找。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密卷的内容?”
崔夫人摇摇头:“妾身也不知道内容,皇后娘娘只告诉妾身,如果大皇子遭遇任何不测,臣妾就要将密卷交给您,但她并未允许臣妾看。崔侍郎下落不明,现在知道密卷内容的人只有皇后娘娘。”
南凛:“两位王妃会继续享受她们身为王妃的尊荣,你带着你的小女儿回崔府吧,剩下的崔氏女眷留在掖庭当差。”
崔夫人磕头道:“谢殿下隆恩。”
一个时辰后,准备离开掖庭的小崔陶问崔夫人:“母亲,我们终于要回家了吗?”
崔夫人抱起她,抹去眼泪道:“是的。”
“那姐姐们呢?”
“她们嫁了人,要留在大明宫了。”
“那婶婶和嫂嫂们呢?”
“她们也留在大明宫里伺候贵人了。”
“那她们好惨啊。”
崔夫人身边有太监跟随,不敢让崔陶妄语:“不惨不惨,大明宫是普天之下最繁华的地方,是顶有福气的人才可以进来的。”
崔陶童言无忌地说:“那我以后也要来大明宫生活。”
崔夫人赶紧捂住了她的嘴。
紫宸殿内的南凛看完了那卷密轴,良久沉默不语,直到惊蛰提醒她:“陛下,晚膳的时候到了。”
南凛原本面无表情,却突然嗤笑起来。
“父皇,是我见过的,最可笑的男人。”
霜降心里一惊,立刻屏退了左右。
“陛下慎言啊。”
南凛继续笑起来:“他和他的文武百官,和他的嫔妃,和他的所有孩子,和他的江山社稷,都开了一个玩笑。”
她缓缓举手指向自己:“而我,就是这个玩笑下悲剧的产物。”
她正笑着,珠镜殿的太监急忙来报:“禀告皇太女殿下,皇后娘娘她,吞金自裁了。”
南凛的笑容消失了,她愣神片刻,道:“按照皇后规格下葬,把她和正要下葬的廉王葬在一处,由礼部来拟定谥号。”
“是,奴才告退。”
“等等,我想了一个谥号,孝烈,孝烈皇后,就用这个吧。”
“是,遵旨。”
安排好这些,南凛拿着手上的卷轴,下意识道:“把这卷轴交给陈叁,让他好好保管,无诏不得打开。”
惊蛰提醒她:“陛下,陈叁已经不是起居侍郎了。”
南凛想到这点,便说:“那就先放在我身边吧,若后世史学需要,再公之于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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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玉从洛阳回来后,始终闷闷不乐。
霜降来到长安殿,告知崔瓷,崔夫人以及崔陶已经离宫回到崔府了,而崔皇后自裁而亡。
崔瓷内心思绪万千。开心的是她的母亲和妹妹没有受到南瑜“谋反”的牵连,难过的是一向疼爱她的姨母去世了。家中遭遇巨变之后,她再也没有见到过任何亲人,此刻她多么想冲到明义殿与崔釉抱头痛哭一场。
霜降传完话,正要离开,崔瓷却叫住她:“劳烦姑姑帮我跟廉王妃传句话,告诉她母亲和妹妹们一切平安。但千万不要让她知道崔皇后薨逝的消息,如今她月份大了,禁不住这样的刺激。”
霜降答应了她,随后去往明义殿。
不久后,南玉也来到了寝宫。
崔瓷坐在床沿上,南玉则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
两人一时都有些尴尬,南玉主动打破了僵局。
“近来宫里颇多变数,我生了场病,又去洛阳送殡,一时没有顾得上你,让你独守空房许久,是我对不住你。”
崔瓷紧紧攥着床沿,她不像平常命妇那样留着长长的指甲,她的指甲很短,但是干净圆润。
她一向大大咧咧,如今见到她名义上的丈夫,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也不敢用正眼看南玉。
“王爷言重了,其实我一个人住,也挺自在的。”
“那就好,从今往后,我住在瑶池宫里,这个寝殿就留给你,有什么事情,你尽管找秋姑姑和立夏,等新帝登基之后,我们再商议出宫建府的事情。”
崔瓷点点头:“好。”
说罢,南玉就要离开,这时崔瓷突然站起身:“殿下。”
南玉回头看她:“怎么了呢?”
崔瓷踌躇着说:“还望殿下能帮忙照顾我的姐姐,我对殿下……感激不尽。”
南玉笑着说:“这是自然,她毕竟是我的嫂嫂,肚子里还怀着我的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