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真大,好像怎么都下不完似的。”
南凛边说话,边带着一身寒气进入长安殿后殿。南玉盘腿坐在古琴前面,手托着下巴,看着墙上挂着的周贵妃画像出神。
贴身宫女惊蛰帮南凛脱下大氅,南凛穿着深红色绣金铜莲花的长衫走到南玉身后。
“母妃真美是不是?小时候我见到她,第一句话就问她:娘娘,您是书里的嫦娥吗?这句话把她逗得一直笑,她把我抱在怀里,摇阿摇,说我的嘴上抹了蜜。”
南玉听了这话,对母亲的思念愈发浓重。
“姐姐,我好想再见母妃一面怎么办?”
南凛缓缓蹲下,抚摸着南玉的肩膀。
“我虽然没法再让你见到母妃,但我知道怎样才能清楚母妃的死因。”
南玉疑惑道:“母妃难道不是突发心绞痛去世的吗?”
“这只是外头人的说法,真相只有父皇才知道。”南凛站起身,走到画像跟前。
南玉来了精神,也一骨碌爬起来:“那姐姐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都是吕娘娘告诉我的,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母妃死亡真相的人。”
南玉:“她如果知道真相,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呢?”
南凛转身,牵住南玉的胳膊,带他来到空旷的大殿中,又屏退左右,让惊蛰和寒霜看守四周。
“因为,这个真相可能会伤害到很多人。”
南凛边说,边把南玉按在板凳上,自己则站到窗边,打开窗户,看着窗外大雪纷飞的景象。
南玉被刺骨的寒风吹得打了个冷颤,不解地看着她的背影:“姐姐不妨直说,这样玉儿实在听不明白。”
“你记得母妃死后,父皇都做了些什么吗?他虽然将母妃抬位为皇贵妃,还赐下谥号,但也下令销毁了母妃所有的画像,不允许大明宫里的人提起母妃,试图淡化掉她存在过的痕迹。”
“那……会不会是父皇害怕睹物思人呢?”
“可是,父皇为什么不害怕见到你我呢?我们身上也有难以抹去的,关于母妃的记忆与痕迹。母妃死后,他待我们依旧如初,甚至待我比从前更好。”
南玉确实也想不通这一点,平心而论,觐帝待他一直不算差,虽然他不常见到觐帝,但是后宫的皇子们都是这样的,除了重大宴席和政治活动,觐帝不会平白无故地召见任何一个皇子,所以南玉觉得见不到父皇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至于觐帝对南凛的偏爱,他多少也知道一些。
南凛生母早亡,周贵妃进宫之前,她一直在紫宸殿长大,由皇帝亲自抚养。
后来南凛长大了些,周贵妃也恰好进宫,皇帝就把周贵妃从最初的妃位抬到贵妃,把南凛交给她教养。
南凛儿时在皇帝身边学习读书识字,后来又在贵妃身边学习弹琴和下棋。
周贵妃去世之后,南凛被接回紫宸殿,直到十五岁及笄,到了女大避父的年纪,觐帝将自己当皇子时住过的金銮殿赐给南凛居住。
南凛受到皇帝重视,南玉也能跟着沾不少光。皇帝政务繁忙,但也会经常赏南玉一些糕点和番国的贡品,在这点上他已经好过其他哥哥们了。
所以南玉即使知道觐帝偏心,也不会有什么不满。他的生活因为南凛,已经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何况南凛,是周贵妃去世后,待他最好的人。
南凛永远走在未知的前方为南玉披荆斩棘,南玉永远在南凛身后为她提着一盏温暖的长明灯。姐弟二人靠着周贵妃的情感连接,在危险如丛林般的宫廷里相依为命,成为彼此的精神支柱。
今天,南凛特意来找南玉,虽然南玉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已经准备好为南凛做他能做的一切。
“姐姐这样说,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难道母妃的死与父皇有关?”
南凛摇摇头:“我说了,真相只有父皇才能知道,因为父皇是皇帝。我今天来,是为了告诉你……”
她转过身,眼神里有冰冷的固执和坚定。
“我要做皇帝。”
南玉吓得把手里的茶杯掉在了地上,滚烫的茶水被泼出去,散发着白雾状的热气。
“这……这……这是不是……太……太荒唐了,自古以来,从来没有女人当过皇帝啊。”
南凛微笑道:“那我便是第一个。”
南玉被南凛的话吓得许久没有缓过来,他咽了口口水,又说:“姐姐切莫和我玩笑了。”
“你看我像在跟你玩笑吗?”
南玉看着南凛认真的表情,还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他站起来,走到南凛对面。
“姐姐,你要做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女皇帝,父皇未必想做开天辟地头一遭将皇位传给女儿的皇帝啊。”
南凛不自觉将手摸到小腹的位置:“我知道父皇未必肯将皇位传于我。”
南玉担忧地望着她,纵使他学问不高,也知道做前人从未有过之事有多么艰难。
“只是,我想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谁更适合这个帝座?我除了身为女人这一点没有优势之外,其他兄弟们哪一点比我强?论家世,我是南觐的公主,母妃也是出自大觐四大家族之一;论才学,我从小跟着父皇读书明理,被宰相们围着授课,文阁殿的书被我读过的数不胜数;论武功,我曾经跟着舅舅一起骑马耍枪,只是后来长大了,不得不与舅舅避嫌,连马都很少上了;论资历,我及笄后就在紫宸殿帮着父皇处理朝政,宫里兄弟们的吃穿用度也是我帮着皇后娘娘一起把关。你说,我不如哪个兄弟了?凭什么身为女人,我就不能像兄弟们一样搏一把?”
南玉听完,虽然觉得十分有道理,可他还是为南凛会产生这种想法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公主都是要嫁人的,你嫁了人,就不算是南家的女人。如果你做了皇帝,那南觐还是南觐吗?”
“我终身不嫁又如何?只要我能生孩子,还怕后继无人不成?”
南玉始终皱着眉毛:“姐姐,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念头?我竟全然不知。”
南凛告诉他:“这个念头起源于我与陈叁的一场谈话,是他点燃了我对权力的全部欲望与渴求。我终于肯承认,权力是多么美丽重要的东西,一旦父皇驾崩,或者我嫁到了宫外,那么我所得到的一切权力都会烟消云散,我将从万人之上的公主沦为平庸的妇人,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实权,只是父皇权力的附庸。”
南玉喃喃道:“原来是叁叁说的,他说的话总是很前卫、很有道理。”
“南玉,你听着,我并非临时起意才有了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事实上,我非常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上天并没有给我选择争与不争的权利,父皇对我的偏爱,已经把我架在了权力的高塔之上,随着父皇生命的烛火不断摇曳,这座高塔也摇摇欲坠,我的兄弟们都在塔底下守着,等着看父皇去世,高塔轰然倒塌的那一天,我是如何摔得粉身碎骨。所以我必须要争。”
南玉赶紧安慰她:“姐姐,哥哥们不会那样对你的,我们儿时一起长大,血脉相连,是世上最亲的人。”
“我的兄弟们不会,但是将来的皇帝会。除了你我之外,不论我的哪个兄弟做皇帝,都会忌惮我在朝中残留的势力与威望。到那个时候,不止是我会被当作眼中钉肉中刺,恐怕舅舅一家在朝中也会招致杀生之祸。”
南玉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可是……谁能当上皇帝,不还是听父皇一个人的吗?若他还是碍于世俗的偏见,选择了其他哥哥们做皇帝,你要怎么办呢?”
“父皇的旨意,应该是无法传回长安了。”
“什么意思。”
“在父皇回到长安之前,我会成为觐朝毋庸置疑的储君,不论父皇遗诏上写着传位给谁。”
南玉看见南凛被权力支配的眼睛,忽然觉得眼前的姐姐好陌生。
他的姐姐,有时强势,有时严肃,有时还有些高傲,但他知道,南凛体恤百姓,连年提出减税政策来缓解农民的生产压力;怜悯弱小,建立了长安城里怀孕的妇女和六十岁以上老妇可以免费在驿站领米粥和猪肉的制度;在大觐以奢为美的风气下,她一向勤俭节约,只有在重大节日和活动时才做一身新衣裳,但与此同时,她又把多年积蓄用来给大皇子和南玉准备成婚的礼金。
今天晚上,南玉那个立体复杂的姐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权力掌控的皇室公主。
她的眼睛,像一只看准猎物的母狼,除了夺取帝座之外,她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下去了。
他觉得就算说得再多,也无法改变什么了。
但是身为弟弟,他不能不为姐姐感到忧心忡忡。
“姐姐,就算你过了父皇那一关,你怎么过兄弟们那一关呢?他们该怎么臣服于你?怎么把跟你的关系从姊妹兄弟,变成君臣?你又怎么过天下百姓这一关,自古以来都是男主外、女主内,他们要怎么接受一个女君来统治我们的国家?”
南凛坐在座位上,淡定地喝了一口茶。
“父皇是如何登基的?”
只这一句话,便让南玉的鸡皮疙瘩全都起来了。
觐帝在玄武门前杀了自己两个哥哥,又砍了多少愤起反抗的臣子的脑袋才得到了帝位,史书上一字一句,记载得清清楚楚。
“难道你也要把不服你的兄弟们都杀了吗?”
南凛不置可否:“我不想杀死任何一个手足。只是,若有人挡路,我自然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南玉双眼无神地坐下:“姐姐……”
南凛自顾自地说:“至于天下百姓,只要我能将大觐的盛世维持下去,甚至比本朝更加强大,百姓怎么会不认可我?谁让他们都吃饱饭,过上好日子,谁就是明君,与男女又有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但是难啊,难啊。”
南凛看见窗外的雪下得小了一些,便跟南玉说:“时候不早了,我该离开了。”
“姐姐,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但有一点,请你不要伤害一起长大的兄弟姊妹们。我是为了你才这样说的,纵使父皇为大觐江山呕心沥血,仍然有人说他是无情无义之君,我不敢想,若你真做了跟父皇一样的事,要遭到多少非议与谩骂。姐姐,人言可畏啊。”
南凛沉默了片刻,说:“知道了。”南玉听不出她的语气。
临走前,南凛还嘱咐了南玉:“正月二十八,是你成婚的日子,这段时间好好筹备你的婚礼,其他的事情都不要再想了。”
南玉答应她:“好。”
实际上心里却在想,今日你告诉我这些,往后每一天我都会想,你到底要以何种方式夺取皇位,哪还有心思筹备婚礼呢?
南凛走到长安殿门口,寒霜走上前要为她打伞。
南凛阻止了她的动作。
“你们打伞走吧。本公主想在雪地里走一走。”
寒霜劝她说:“冰天雪地,公主要是受冻了怎么办?”
“无妨。要是这点寒气都受不了,能做成什么大事?”
南凛坚持走在雪中,寒霜和惊蛰,还有十几个宫女太监,则在不远处打着伞跟着她。
她盘起的发髻上落满了雪,像一朵盛开的雪莲。
她的背影,孤单、萧瑟、茕茕孑立。
前方的路则被大雪覆盖,白茫茫的一片。
她要走的,是一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