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陈叁穿着宽松的白色拖地长衫,簪上一支青玉栀子的钗子,其余头发散下,提着一盏宫灯来到桃园。
吕美人端坐在桃园的亭子中,身量纤纤,露出白皙的后脖颈,身旁只有一位年纪尚小的宫女陪同。
听到宫女小声通传陈叁到来,吕美人端起了羊脂玉的茶杯,吩咐宫女先回承欢殿,半个时辰后再来桃园接她回宫。
她朱唇轻动:“大人来了,请坐。”
陈叁礼数周全:“微臣是下人,不配和美人坐在一起。”
吕美人听完又将茶杯放下,但始终背对着陈叁。
“如果不是你,本宫恐怕早已经是阶下囚了。说吧,告诉本宫,你想要什么?”
今日上午,吕美人借着给皇上请安的由头,让贴身宫女给陈叁递了今夜在桃园见面的消息。
“微臣做任何事情都不为金银财宝,只为自己的良心。”
“本宫希望你说的是真话。”
陈叁恍然间想起了什么,作揖道:“微臣倒是有一执念之事,或许只有美人可以解答。”
“什么?”
“周贵妃离世的真相。”
吕美人愣住片刻,随即侧过头,反问陈叁:“斯人已逝,真相还重要吗?”
陈叁坚定道:“重要。她的孩子还在这个世界上,对他们来说,母亲的死是他们一辈子的伤口,唯有真相方能止痛。”
吕美人站起身,缓步走到陈叁面前。
陈叁不敢冒犯,只能将头低得更低。
吕美人凑近他,缓缓说:“本宫只知道一件事情,你想要的真相,只有坐在龙椅上的人才能知道,那是南觐皇室最大的秘密。”
“那美人是如何得知皇上一定知道真相?”
吕美人沉默不语。
陈叁又问道:“恕微臣冒犯,吕美人在周贵妃身边当差时,就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吗?”
吕美人绕到陈叁身后:“皇上对周贵妃宠爱有加,娘娘洗澡用的水都是下人一桶一桶拎进宫的山泉水,香料是波斯上贡给皇上的御用品,更不用说衣料珠宝规格堪比皇后,在皇上这样精心的呵护之下,娘娘能有什么不对劲儿呢?”
陈叁:“这样说来,陛下对周贵妃定是情真意切了。”
“呵呵。”吕美人捂嘴笑起来。
“皇上哪来什么真情,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曾真心爱过。”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你记得皇后让管事姑姑加害琬儿的时候,都跟管事姑姑说了什么吗?”
皇后曾说,是吕美人害死了周贵妃。
陈叁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但是现在他不想得罪吕美人:“皇后娘娘不过是污蔑美人,以此残害皇嗣。”
吕美人捂着嘴笑起来,她走到陈叁身后,趴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她说的都是真的。”
陈叁头皮发麻。
随后,吕美人拿出一条丝巾,瞬间勒住了陈叁的脖子。
“你活着,本宫就有被杀头的风险,为了琬儿不被牵连,本宫必须这么做。”
吕美人不断用力,陈叁反应慢了一拍,被她拖到了地上,吕美人脚蹬着地,不停把他往后拖。
危急之下,陈叁本来想拽住丝巾,试图将吕美人拉倒在地,随后再挣脱束缚,毕竟吕美人的力气没有多大。
就在这时,只听“砰”一声,他身后的吕美人突然没了声音,脖子上的丝巾也松开了。
陈叁惊魂未定地一把扯下丝巾,坐在原地气喘吁吁。
吕美人被南瑿一掌劈晕,昏倒在地上,南瑿走过去将陈叁扶起来。
陈叁难以置信地问他:“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他合理怀疑南瑿是在跟踪他。
南瑿随口道:“睡不着,起来走走。”
两人看了看倒地不起的吕美人,南瑿对陈叁说:“本王实在不敢相信,你居然蠢到去问吕美人周娘娘的死因,即使皇后说了她就是凶手。”
陈叁揉着自己的脖颈:“可是皇后都知道的事情,陛下难道会不知道吗?他甚至在周贵妃死后把吕美人纳入后宫,难道是感激她害死了周贵妃吗?”
“那你也不应该面对面的问,要是没有本王,今夜你小命难保。”
陈叁有些难为情地说:“是我大意了,我想吕美人一个瘦弱的女子,怎么会……”
两个人正说着话,吕美人却突然从身后搬起一块大石头砸到了南瑿的头上,南瑿顿时血流如注。陈叁立刻用刚刚被勒的丝巾裹住南瑿的额头止血。
吕美人貌若疯癫:“我的琼儿不在了,你们凭什么活着,你们都去地狱陪他,去吧,都去吧。”
被砸到南瑿下意识用力将吕美人推开,却不想神智恍惚的吕美人没有站稳,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没有了动静,从她的后脑勺处流出了许多血,地砖被染成了红色。
陈叁脑海里闪过四个字:大难临头。
南瑿捂着额头流血的伤口,突然问他:“你想死吗?”
陈叁回过神来:“什么?”
“不想死的话赶紧把尸体处理掉,别让巡逻的侍卫发现。我是皇子,父皇不会杀我的,但是你……”
陈叁惊慌失措地问:“怎么……怎么处理?”
“扔到太液池里去。”
—
回宫的路上,陈叁提着一盏微弱的宫灯,搀扶着受伤的南瑿,满脑子都是吕美人流到地砖上的血。他整个人都僵硬了,两眼空空地看着前方。
南瑿问他:“今晚有没有问到你想要的答案?”
陈叁这才回过神来,想起了吕美人生前说的话:只有皇帝才知道周贵妃死亡的真相。
这句话其实大有深意。
到底是只有当今圣上知道真相?
还是只要坐上皇帝宝座的人都能知道呢?
他衣着单薄,走着走着不由感到寒冷,于是紧了紧长衫,加快了脚步。本来和他并肩而行的南瑿突然抱住了他的腰,带他一起倒进了草丛里。没一会儿,一队金吾卫从他们刚才站着的地方走过。
陈叁倒在地上,咬紧牙关,祈祷千万不要有人看见他们在这里。
南瑿则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淡定地抚摸着陈叁的头发,即使他半边脸都是血。
“陈叁,我听闻赵宰相的儿子曾经对你一往情深,想将你据为己有,还强行把你拖回府中,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过几天你又出现在了街上。”
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听到这话,陈叁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原来那个下令将原主陈三活活打死的官二代是赵宰相的儿子。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仇家是谁。
原以为南瑿会问他是如何逃出宰相府的,结果却听见他说:“告诉我陈叁,那几天里赵家的混账对你做了什么,他有这样抱着你吗?”
陈叁想,如果他说抱了,南瑿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仇恨的目光,本来想等南凛登基后他再找出杀人凶手报仇雪恨,现在南瑿已经将仇人告知于他,他绝不能轻易放过为原主报仇的机会。
爱憎分明,便是陈叁的人生底色。
“他不仅抱我,还要让我做他的娈童,不过我在赵府时,他对我还是不错的,甚至还告诉了我一些朝廷秘闻。”
南瑿轻声道:“什么?”
“以赵宰相为首的朝臣们,都是崔家的走狗,他们要拥护大皇子登基为帝。”
南瑿瞬间不动了。
陈叁心下却有一丝怅然。
若他只说赵家公子轻薄他,南瑿未必会有什么反应,只有与权力争夺有关,他才不会轻易放过赵宰相。
陈叁轻轻推开了南瑿,整理好弄乱的衣裳,重新簪好凌乱的头发。
“王爷可要小心赵宰相,他入朝为官多年,受了不少崔家的恩惠,也反哺了不少崔家人做官,和崔氏一族早已不分你我了。”
南瑿被推开后,先是抚摸着陈叁散下的头发,随后又贴上去。
“你真关心本王。”
“那是自然,如今微臣和王爷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若是王爷假以时日登上皇帝宝座,微臣也能跟着沾光啊。”
南瑿笑了笑:“你这般虚情假意的模样,才是我认识的陈叁。”
等陈叁艰难地从草丛里站起来时,才发现南瑿的喉结处有一道淡红色的伤口。
陈叁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殿下喉咙处怎么受伤了?”
南瑿满不在意地抚摸着喉结说:“这个吗?我之前划伤了你的脖颈,想试试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所以把自己也划伤了。”
陈叁大惊,满脑子只有两个字。
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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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魏公公禀告皇帝吕美人下落不明的消息。
陈叁在皇帝身边磨墨,难以控制地心如擂鼓。
如果有人知道吕美人失踪前曾与他见过面,那么他将难以摆脱嫌疑,与此同时,他和南瑿的不正当关系也会被曝光,要是连带着把廉王也牵扯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第三天,吕美人的尸体在太液池中被打捞上来,而那一天,也是南瑜与崔釉成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