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轿子之后他一直低着头，不敢正视南瑿，直到南瑿忍不住开口问他：“你脖子落枕了？”
陈叁如惊弓之鸟一般赶紧摇了摇头，南瑿轻轻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陈叁，你太不小心了，差一点儿我就见不着你了。”
他是在说陈叁把小香袋丢在了重华宫附近的事。如果这东西被南凛的人捡到，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查到陈叁身上，一旦南凛有意追究他夜闯重华宫的罪名，不死也得脱层皮。
“奴才该死，谢殿下救命之恩。”
“不必谢我。那么，你在重华宫听见了什么，以至于走得那么着急，连贴身之物丢掉都不知道。”
陈叁脑海中出现南凛说的“南玉登基之后”这几个字，但是这句话他绝不能告诉南瑿，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皇帝至今不立太子最大的原因在于，不管是谁成为储君都会成为大明宫中的活靶子，成为人们巴结，讨好，陷害，针对的对象。
现在没有太子，所有皇子都有即位的可能，只不过大皇子南瑜将来君临天下的可能性最大，立他为太子最符合自古以来立嫡立长的传统。
南瑜有皇后护着，身后又有崔氏这样的母族撑腰，所以他有足够的底气应对前朝后廷的明枪暗箭。
南玉有什么呢？他没有母亲，年纪又小，心思简单，一旦暴露出那么一点点参与夺嫡的痕迹都有被人围剿的风险。
皇室跟普通百姓人家最不一样的是：宫里的孩子们既是彼此的亲人，又是彼此最大的竞争对手。
南瑿见陈叁沉默：“不愿意说？”
陈叁摇摇头：“当时奴才怕被人发现，惊惧万分，紧张之下听不清宫内的人在说什么。”
南瑿嗤笑一声：“你想护着南玉也不必用这样愚蠢的理由吧。”
陈叁始终低着头，遵守着大明宫内尊卑有别的规矩，没有承认也没有反对。
“让我想想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那晚重华宫里只有雀山和二姐姐，如果单是二姐姐的私事，你不会如此慌张得离开，除非二姐姐说了些让你大吃一惊的话。可她能说什么呢？”
见陈叁紧张得咬起嘴唇，南瑿接着猜测道：“你不是在掩护二姐姐，而是在掩护南玉。”
说罢他凑近陈叁的鼻尖：“陈叁，你不会是反水了吧？”
陈叁立刻大惊失色地跪在轿子里：“奴才万万不敢。只是七皇子每日醒来都要弹琴醒神，少有例外的时候。前天七皇子的琴落在了金銮殿中，奴才本来应该昨天白日里去取琴的，只是因为大皇子邀请众皇子赏景，加之九公主落水，奴才一时忘记了这回事，半夜偶然想起，于是赶在天亮之前将琴取回。拿到琴后，奴才路过重华宫，听见里面似乎有二公主与人交谈的声音，心下惊慌，怕被公主抓住，于是快步离开，并未听见公主与旁人的对话。奴才不敢欺瞒皇子，情况就是这样，奴才对七皇子并无偏私。”
南瑿沉吟片刻，凑近陈叁的脸道：“最好没有。我只是敲打你一回，好让你不要误入歧途。”
陈叁因为受不了南瑿传来的热气，下意识地想躲开，南瑿却抓住他的衣领又把他拉到面前：“陈叁，反水南玉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不要做那种傻事。”
陈叁是泪失禁体质，此刻他的眼眶不自觉蓄满眼泪，只是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南瑿喜欢看着他的眼睛，仿佛那是一种令人沉沦的神交。
“我答应你，事成之后，我会为你清理余毒，再给你一笔银两，让你返回洛阳与母亲团聚。前提是，你没有背叛我，也有命活到那个时候。”
“谢皇子仁心。”
待他要离开轿子的时候，南瑿又对他说了一句让他毛骨悚然的话：“陈叁，你又多活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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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吃晚膳时，南玉才回到长安殿，一回来就闷闷不乐地坐下弹琴，不吃饭也不休息。
他心烦意乱地拨弄着红线，弹奏着凌乱的曲子，一时不注意被锋利的琴弦割破了手指，这才不得不停下。
陈叁见状赶紧拿出手帕为他包扎伤口，血珠滴到了琴上，乳白色的琴弦看着就像少了一小截。
“今晚还要去文阁殿查案，皇子该珍重身体才是。”
南玉看起来实在憋不住了，想对陈叁说点什么来发泄情绪，但是陈叁却告诉他：“今日公主殿下屏退左右，意在有些事情奴才不应该知道，皇子自然也不该告诉任何人，哪怕是对着红线都不能说。”
陈叁是真的不想知道，要是知道，他就该犹豫要不要告诉南瑿了，倒不如不知道。
但是他猜测，恐怕是南凛和周将军夫妇跟南玉说起了夺嫡的事情，但很明显南玉意不在此。
宫殿内外，隔墙有耳。陈叁不确定南玉身边还有没有其他南瑿的细作，所以不让他大意行事。
南玉无奈泄气道：“你说得对，是我不好，没有考虑到这一层。”
陈叁哄着南玉勉强吃了一些糕点，好不至于让他空着肚子查案。
夜晚的文阁殿灯火通明，附近有许多金吾卫巡逻，他们身上的盔甲走起路来会发出金属相撞的声音，让这座藏书阁显得更加庄严肃穆，具有强大的压迫感。
待南玉和陈叁到达文阁殿门口，看守文阁殿的御史前来迎接：“微臣参见七皇子。殿下，三皇子和六皇子已经进去了，正在等着您呢。”
“有劳御史大人了。”
陈叁一走进文阁殿，就被这座宫殿的庞大和恢弘震撼到，高大的书架几乎看不到顶，即使每天读一本书，在有生之年似乎也读不完一整排巨大的书架。
这里收藏着历朝历代的古籍，书法，画作以及最重要的史书。
觐朝到目前为止建国一百二十五年，本朝皇帝在位二十四年，在他之前还有四位皇帝，如今共五朝皇帝在位期间的所有案件卷宗都被收在此处。
南玉对陈叁说：“叁叁，最里面一排的架子上有些卷宗，姐姐说二楼还有当年大理寺丞判案的经过和手记，你先去找找看，我在这里找，半个时辰之后我们在这里汇合。”
于是陈叁走上二楼，开始专心致志地找起卷宗来。
不一会儿，他找到一卷挂着标牌的卷宗，标牌上竖着写了几个大字“明熙二十一年记”，随后还有一排小字“八皇子琼中毒案”。陈叁赶紧小心打开卷筒，里面果然是大理寺丞的自述。
陈叁读了两卷，发现这个案子确实蹊跷，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大理寺丞在卷宗末尾写了这样一句话：
乃必死之局，无可挽回。
此案结束不久之后，这位大理寺丞就告老还乡，远走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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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宗记录的时间线如下：
案发当天上午，八皇子和九公主共同在吕美人宫中进食，随后被吕美人的两名贴身宫女抱到寝宫休息。
陈叁喃喃道：“原来八皇子和九公主是龙凤胎啊。”
他才知道这一点。今年九公主六岁了，这样推算，也就是说八皇子去世时年仅三岁。
幸好九公主落水后被救，如今已经转危为安，不然陈叁不能想象他们的母亲吕美人会有多么绝望。
“下午未时，吕美人看望八皇子，见八皇子突然呕吐，便训斥了照顾八皇子的管事姑姑和一名普通宫女，命令其关上窗户，以免八皇子被寒气侵体，又罚去普通宫女一个月的俸禄以示教训。不久之后，吕美人离开八皇子处，前去看望九公主。
半个时辰之后，皇后鸾舆摆驾吕美人住处看望皇子公主。
皇后很喜欢九公主，抱着逗弄很久，两位娘娘在九公主寝宫里密谈，周围没有宫人侍奉。直到下午日落时分，皇后娘娘才回到珠镜殿。
随后二公主南凛派人给吕美人送去番国进贡的燕窝，吕美人收下，但是自己没有舍得吃，让下人把燕窝炖好喂给皇子和公主。
傍晚戌时，陈美人携四皇子南瑾前去拜访吕美人，吕美人将多余的燕窝用来招待陈美人和四皇子。
据在场的宫女们回忆，陈美人和吕美人相谈甚欢，晚饭时陈美人主动喂八皇子吃饭，八皇子却吃不下去，吕美人解释说大概是燕窝吃多了。
陈美人有过生养四皇子的经验，她猜测八皇子是胀气了，于是给了吕美人一张药方，说是用于治疗胀气再合适不过。
吕美人吩咐宫女拿着药方到太医院煎药，这个宫女就是白天被吕美人训斥的那位宫女，也是这桩案子最后认罪的人。
宫女在接受审讯时坦白，煎药时她趁机在太医院中偷了鹤顶红，并且加到了药中。
当夜凌晨，八皇子突然口吐鲜血，不等太医赶来治疗，就暴毙在寝宫中。
吕美人衣冠不整地赶到八皇子身边，看到的只有儿子尚存温度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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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这一切，陈叁理了理思路。
在八皇子暴毙的当天，下午他有过呕吐的症状，中途皇后来看望，与吕美人有过交谈，然后八皇子吃了南凛送来的燕窝，傍晚服下“有毒”的药膳，深夜暴毙。
燕窝有问题的可能性最小，因为吕美人还拿着燕窝招待了陈美人和四皇子，可他母子二人并无异常。
陈叁专注地思考着问题，完全没注意到站在他身后的南瑿。
“我听说是二姐姐向父皇提议重新查案的。”
陈叁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手上的卷宗也掉在了地上。南瑿蹲下帮他捡起卷宗：“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他拽着陈叁的胳膊来到一处角落。
陈叁的下巴又被南瑿掐住，他内心在咆哮：你这个小屁孩怎么这么爱抓我的下巴，要是在现实世界，我非好好教你做人不可！
“二姐姐突然向父皇提议要重新查案，我虽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做，但是我想，她恐怕是想借这个案子对皇后下手了。现在你需要做的，就是顺势而为，在南玉那里多多建言，把水搅浑，水脏了之后再往皇后身上引。不出半月，这个案子就能结束，到时你就能拿到你的解药了。”
陈叁当然知道是南凛向皇帝提议的，也知道她此举是为了扳倒皇后。
更知道，这个案子最后将以崔氏倒台收场。
因为他早就已经看过结局了。
在那本书中，皇后就是在大觐一百二十四年因谋害皇嗣被软禁于深宫。
这一切，都是陈叁提议南凛这样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