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金銮殿偏殿——重华宫
从设施来看,重华宫似乎专门用于供奉神明,大殿内陈设着一副巨大的绿度母画像。
一个白色长发的年轻男人正跪在画像前的暗红色蒲团上,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敲着木鱼。
木鱼声在大殿内回荡,直到满殿的蜡烛因开门带起的风而摇曳,他敲木鱼的手才稍微停滞了一下,随后继续念经。
南凛关上门,径直走到画像前,点上香,然后又在男子身旁的蒲团上跪下,叩拜三次,将三柱香插入香炉中。再跪坐在蒲团上,闭着眼,双手合十。
“大明宫里又有人造下一桩孽。”她的声音很疲惫。
男人平静地接话道:“九公主已无碍,此孽未成。”
“琬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她在我怀中酣睡时,如我亲生女儿一般。”
她睁开眼睛,悲哀的情绪在眼中晕染开来。
“雀山,我真的不想再争了,争来争去,看不到尽头。可是,我不能不争,因为我做出的斗争,都是为了结束大明宫中的斗争。”
她站起身,缓缓说道:“大哥是嫡长子,是普天之下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人,一旦父皇龙驭宾天,所有人都会默认由他继位……”
说着,她话锋一转:“那时皇后自然会变成太后,她从前一向嫉恨母妃,我和南玉从此将再无宁日。”
她似乎在问雀山,又像在问菩萨,更像是问自己:“更何况,父皇病重多年,我与皇后在宫里争来夺去,只为了那一点点父皇施舍出来的权力。父皇一死,我还有什么呢?”
她自问自答道:“我是一个迟早要嫁为人妇的公主。除了公主的头衔,我什么都没有了。”
雀山不再低声诵经,而是静静听着她说话。
“生母在生我时难产去世,养母虽待我如亲生女儿,却死得不明不白,南玉年纪尚小,并无实权,我在宫里无依无靠,唯有紧紧抓住父皇这根救命稻草。”
她转头对雀山说:“我需要你继续给父皇开几副红丸,守住他的性命,让他的外表看起来与身体康健之人无异。”
雀山轻柔地对她说:“红丸不能过量,否则会适得其反。”
南凛紧挨着雀山跪下,用力地抱住他:“等南玉登基,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你再等一等好吗?”
雀山愣住了,随后道:“我会一直等你。”
站在门后的陈叁心惊不已,他的手上还拿着南玉落在金銮殿的古琴——红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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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上午,南凛坐在紫宸殿内,一边逗弄番国进贡的蓝喉鹦鹉,一边听宫女霜降向她汇报昨夜在重华宫附近发现的异常。
“宫门口有许多不规则的脚印,恐怕早有人潜伏在那里,只是在公主离开前逃走了。”
南凛思索良久,对霜降说:“这件事情先按下不表。你先去查查南玉身边那个陪读的身份,来历,祖上三代,为什么到长安来,怎么进的龙吟阁,都要查的一清二楚。”
霜降走后,南凛摸着鹦鹉的脑袋,喃喃自语道:“六弟,这次是你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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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叁今早起床十分困难,昨晚他离开金銮殿后一夜没睡,临近天亮才打了个盹。
他疲惫不堪,强打起精神为南玉穿衣服,今早巳时皇帝要召集皇子公主们讲话,南玉穿着蹙金丝重绣花纹橘红色吉服,头戴缀金镶玉宝冠,洗漱完毕后,他睡眼惺忪地在床边弹着琴。
陈叁边铺床边说:“皇子要打起精神才是,上午听完陛下说话,您还要跟随二公主去拜访周将军和宣城长公主,要是让他们看见皇子如此憔悴,定会担忧不已。”
南玉本来应该乘轿去紫宸殿的,陈叁见他困顿,便提醒道:“不如弹完琴,奴才陪您步行至紫宸殿吧,在路上吹吹风,能让您好受一些。”
主仆俩刚出门没多久,南玥和南瑿二位皇子的轿辇就从他们身后驶来,南玉在路边停下等待他们。
南瑿的贴身太监小满快步走到南玉面前行礼作揖,恭谨说道:“六皇子,我家主子大老远见您没有乘轿,让奴才来问问您要不要坐他的轿子同去紫宸殿。”
南玉:“替我谢过皇兄,只是夏日宫中桃花芬芳,若不漫步岂非辜负。”
奴才又小跑着回话,不一会儿,身着绛红色蟒纹吉服的南瑿从轿子中走下来,径直走向南玉和陈叁。
金线刺绣的长袍拖在地上,仿佛蟒蛇的尾巴迂回爬行,偏偏胸口处硕大的赤金色重瓣花纹又极其夺目,叫人忘记他身后蛰伏的危险,目光全被那华丽的花瓣吸引过去。
“七弟说的没错,宫中百花齐放,香气馥郁,若不欣赏一番,倒真是辜负了良辰美景。”
南玥的轿子也跟了上来,在他们身边停下,他打开轿帘笑道:“良辰,好景,佳人,我啊都不忍心打扰你们。”
南玉笑说:“三哥哪里话,不如与我们一起走走吧。”
“不了,我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你们年轻人多走动走动是好的。”
南瑿催促他:“那你就快些走吧,别让父皇等我们。”
南玥留下一句:“就你话多。”之后放下帘子扬长而去。
几人接着往紫宸殿走去,南玉和南瑿走在前面,陈叁和南瑿的太监小满则跟在他们身后,始终和主子们保持着一定距离。
小满突然往陈叁手里塞了一样东西,陈叁疑惑不解,低头一看,竟然是长安殿专供的小香袋。
夏季易逝,长安殿里的桃花开得正好,为了长久地保存花香,秋姑姑每年都会做很多香袋,让长安殿里的能接触到南玉的宫女太监们系在腰带上,也方便南玉时刻闻到花香。
陈叁自然也会收到一个,他竟然一直以为小香袋还挂在身上,连什么时候弄丢的都没有发现。
小满低声对他说:“这是在重华宫捡到的。你说要是二公主的人捡到这东西,她会不会血洗七皇子身边的奴才宫女呢?”
陈叁抬头看向走在前面的南瑿,浑身散发出恐惧感,竟然连南凛的金銮殿里都有南瑿的细作。只是不知道那晚南凛对雀山说的话,他们有没有听见,陈叁希望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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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皇子齐齐跪在紫宸殿中叩见皇帝,除了落水之后需要休养的九公主,剩下的皇子都到齐了。
陈叁跪在南玉的座位后面,这次他听皇帝说话的语气,似乎比上一次虚弱不少。
今天觐帝召集皇嗣,只为了一件事情:重新调查三年前八皇子中毒身亡一案。
此话一出,鸦雀无声。
皇帝咳嗽了几声,又环顾一周脚底下跪着的儿子女儿们。
“朕或将不久于人世。”
此言一出,众皇子齐齐磕头,大皇子南瑜道:“父皇乃九五至尊,承蒙上天庇佑,定能福寿绵长,万寿无疆。”
皇帝摇摇头:“本来想着到地下之前去一趟洛阳,那里曾经是朕的封地,如今看恐怕是去不了了。”
他歇了一会儿,又说:“朕要你们做一件事情。即日起重新调查三年前琼儿中毒一案,咳咳咳……”
南凛率先起身为觐帝顺气:“传太医,快传太医,把祭司大人也找来为父皇祈福,快去。”
随后皇帝被扶到紫宸殿后殿休息,众皇子们也都围跪在床边侍疾。掌事太监魏公公扶着皇帝的头,南凛则坐在床沿喂皇帝喝药。
待皇帝服药睡下,南瑜带着众人来到前殿商量方才皇帝交代的事情。
“此事不好办。”
他先说结论:“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验尸后仵作证实八弟确实腹中有血,当年承认下毒的宫女也已经被凌迟处死,这件案子要是重新调查,该从哪里入手呢。”
南瑿喝着茶,手上把玩着腰间的香囊:“依臣弟看,其实此案疑点颇多,下毒的宫女并非八弟宫中的管事姑姑,只是个普通宫女,她怎么会认得鹤顶红这样的毒药呢?”
大明宫中每座宫殿里的下人都有标准的数量规定。一名管事姑姑,照顾主子的饮食起居。两名贴身宫女,辅佐准备膳食,衣物和出宫采购。十二名普通宫女,十二个太监,负责洒扫和随时听候差遣。
像陈叁这样的陪读,除了读书时间之外,其实不用伺候主人,只是南玉信任他,把一些小事交给他做,陈叁也很乐意照顾他。
南玥闻言补充道:“宫女被抓后,整理口供的主簿发现她并不识字,入宫时间也不长,在宫中没有叫得上名字的人脉,在没有人教导的情况下,她能认出鹤顶红并且下在皇子药膳里,确实奇怪。”
来到紫宸殿之后,只有给皇帝请安时才开口说话的四皇子南瑾道:“当年弟弟们年纪都还小,恐怕知道得不详细。我听说那名宫女谋杀八弟是因为吕美人待她刻薄,处处刁难,让她怀恨在心,于是她才设法毒杀皇子,报复吕美人。”
南玥问他:“四弟是觉得这个理由说不通?”
“不,说得通,即使吕美人否认曾经虐待下人,大家也只会觉得这是她的辩解,没有人会相信。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陈叁这才注意到四皇子,他难得出门,穿得十分素净,存在感不强。比不得衣裳鲜艳的南玉,就连刚回长安不久的南珩都比他穿得贵气。
他穿着一身素白银纹的衣裳,由于宫里无丧时不允许人们穿一身纯白,所以他的袖口上用银线绣着玉兰花样。陈叁见他头上也别着一支白玉兰的簪子,而且只此一支,想来是很喜欢这种植物。
他的头发极长,飘逸自然,青丝轻轻垂落在脸庞两侧,看着却不凌乱,倒是显得楚楚可怜,可谓是“病弱西子胜三分”。
南玉完全听糊涂了,三年前八皇子南琼去世时,他只有十岁。正因为这件事情,南凛才害怕下一个被害的皇子是南玉,于是不允许他随意离开长安殿。
现在他只好挑自己听得懂的问:“四哥今日怎么没有穿吉福呢?”
南瑾身旁的宫女替他答道:“回七皇子的话,夏日炎热,我们皇子吃不下去东西,近来清瘦许多。吉福前日送去裁剪修整,不想陛下召见得突然,吉福还没来得及拿回来。”
“原来如此。”
按照宫里的规矩,皇子面圣都要戴冠束发穿吉福,只是本朝人丁不算兴旺,皇帝宽容小辈,并不在小事上加以管束。
另外由于大觐“以奢为美”的风气,人们的衣裳普遍繁琐华丽,在这个时期,服饰方面的规格要求并不苛刻,随喜好穿着,只要避开皇室专用的黑色即可。面圣必须穿吉服的传统也就渐渐不再需要严格遵守了。
话说回来,三年前的案子看似是一个皇子被人下毒谋害,实则对其他皇子影响巨大。
事情发生之后,宫里人心惶惶。
南凛开始一手操办起南玉的饮食起居,很少让他离开长安殿,生怕他像八皇子一样突然遭遇不测。
南珩的生母安昭仪也上表皇帝,希望南珩能尽早离宫历练,早日为大觐效忠。加上南珩之前又自请离京镇守安西都护府,于是他成为了大明宫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离开过长安的皇子。
四皇子南瑾从此病得更重,他的宫殿靠近大明宫玄武门的拾翠殿,不和其他皇子的宫殿挨在一块,与众皇子往来确实要麻烦一些。他几乎足不出户,即使是重大庆典和仪式也以病推辞,其中就包括南玉的生辰。
皇帝重提旧事,让大家从前几天宴会上的醉生梦死中清醒过来。
重查三年前的案子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当年主管此案的大理寺丞已经告老还乡,加上近两年长安大雨连绵,一部分竹简卷宗受潮严重,字迹变得模糊不清。
几位皇子商量了一番,决定让南瑿着手重新调查此案,南玥和南玉辅佐。
南凛提醒他们道:“大理寺那边的卷宗受潮,不易调查,但是宫中的文阁殿里有历朝历代所有大案的备案,你们去那里找找,说不定能找到备用的卷宗。”
南瑿和南玥南玉约好,他们三人晚上一同去文阁殿查找卷宗,说罢,各位皇子们就各自离开。
南凛和南玉去拜访周将军夫妻,因为宣城长公主是皇帝的亲姐姐,所以也是他们的姑姑,可谓是亲上加亲。
离开紫宸殿后,南凛让长安殿的奴才们都退下,只留下了金銮殿中的宫女随行左右,陈叁只能告退,回到长安殿等待南玉。
他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南瑿的轿子,悄悄放慢了脚步,在心里默默祈祷南瑿千万不要注意到他,结果不一会儿,轿子停下来,陈叁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小满跑来对他说:“我家主子请你去轿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