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清来人,安静了一瞬,而后纷纷放下酒杯和筷子,开始行礼作揖……
“见过二公主。”
“给二公主请安。”
南凛环顾众人,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有气势,像平静的冰面下涌动着深不见底的黑色海水。
“都起来吧,家宴不是国宴。”
她看起来很镇静,说话也很轻缓,但拥有让人不得不聚精会神的魅力。
南玥也慢悠悠坐起身:“原来是皇姐来了。”
他和南珩作为皇子,是和南凛一样尊贵的身份,自然不用行礼,但是出于对姐姐的尊重,他们还是站起来迎接南凛。
待他们将南凛带到方才喝酒的座位上,陈叁才看清南凛的样貌。单就五官而言,南凛确实算不上精致,甚至有些钝感,没有她两个弟弟好看。
她的额头饱满,眉毛并未化成寻常女儿家细长的弯月眉,反倒将眉峰保留,似一把长刀。眼距较宽,眼尾上扬,却没有半点妩媚,倒有种凛冽的肃杀之气。
南玥冲着陈叁点点手指:“你,过来给二公主倒酒。”
陈叁冷不防对上南凛的视线,她像锋利的雪狼,用足以洞察一切的目光,时刻警惕着周围发生的动静。陈叁不由自主地想要退怯。
“不了。”南凛拒绝道,“我带了父皇御赐的玉液酒,这是他给玉儿的贺礼。”说罢,身旁的宫女呈上酒壶,为三位皇室成员倒酒。
南玥对南珩笑道:“我们这次可是托皇姐和七弟的福喽。”
寒暄了半晌,南凛似乎渐渐放下对周围的防备,让宫女先去外面等候。
她对弟弟们解释道:“一刻钟前我便到了,只是方才我去了南玉的寝宫,见他早上赖床,这会儿还在更衣,便说了他一顿。”
说完南玥和南珩都笑起来,南玥宽慰她:“七弟年纪尚小,起不来床很正常,何须责怪。”
南凛道:“不小了,这已经是他过的第十三个生辰了。”她端起酒杯:“想想五弟,十三岁时已经远去安西都护府,能替父皇分忧解难了。今日一见,五弟长高了,也强壮了许多。这杯酒是皇姐敬你的,西域不比长安,大漠长烟,干旱萧瑟。这次五弟回到大明宫,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我说。”
南珩与她碰杯:“皇姐无需挂怀,身为皇子,为父皇,为大觐坚守边关,是我的荣耀。更何况论为父皇分忧,无人能及皇姐。”
三人几杯酒下肚,南珩疑惑道:“七弟的生日宴是六弟一手操办的,现在这两个人,一个寿星,一个东家,都迟到了。”
“南瑿那臭小子什么德性你可能忘了,皇姐应该还记得吧。他现在指不定在哪个舞姬怀里潇洒快活,哪会想起我们。”南玥笑着摇摇头。
说着南凛问起大皇子的去向。
南玥答道:“大哥早先时候来过了,吃完凉品,放下寿礼就走了,恐怕是皇后娘娘不放心他在外面待那么久。”
他顿了一下:“真羡慕大哥啊,有这样关怀他的母亲,不像我和南瑿的母亲,早早就离我们而去了。”
南凛和南珩还未来得及安慰,南玥却自己转变了语气:“这喜庆的日子里我怎么说这些,来来来,我们继续喝酒,边喝边等南瑿和七弟。”
陈叁仍然在一边跪着,膝盖实在疼得厉害,就拿手背垫着。
有时他会抬头看看周围的人,耳边萦绕着各种各样的笑声,吵得他大脑嗡嗡作响,有年轻英俊的贵族将酒液倒在妻子的胸口,然后用舌头去舔舐,有胡姬将衣摆掀起,让男人躺在自己光洁细腻的大腿上……
还有很多像陈叁一样的宫女太监安静地跪在主人身边,主人不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像角落的烛台一样一动不动。
他们沉默而麻木的为贵族服务着,没有“衷心侍主”以外的任何情绪,更不会思考,为什么贵族会是贵族,仆人会是仆人。
对于陈叁这样拥有现代思维的人来说,眼前的一切都荒谬得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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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品已经上了大半,陈叁身边的公主和两位皇子却没怎么动过筷子。
他们像寻常百姓家的兄弟姊妹一样聊些琐碎的事情,从大漠戈壁聊到皇宫内庭,只是内容关乎边疆与社稷,分量总是更重些。 南凛话本不多,只是说起七皇子南玉,总是要数落两句。说他不好学,不爱读书,又说他起得晚,连早功也不练。 陈叁记得李立本说过,七皇子是周贵妃唯一的亲生孩子,可字里行间他也能听出来,二公主和七皇子的关系更亲近些。
根据书上的内容来看,二公主南凛曾经被周贵妃抚养过几年,又在南凛十一岁时驾鹤西去,周贵妃离世后南凛就被觐帝养在身边,由觐帝亲自教导。
南凛从没忘记幼小的弟弟南玉,长姐如母,她倾注在南玉身上的感情比其他弟弟多。 “我上次送给皇姐的白玉孔雀簪子,皇姐怎么也不戴来让我瞧瞧。”南玥可能有些醉了,说话有些轻飘飘的。这几个人里他是最显小的。 “原想戴的,昨夜父皇突然头风发作,我侍疾到天亮,早上怕耽误时辰,匆忙打扮赶来,这才忘了。” 南珩不禁担忧:“父皇的风疾自我离开长安之前便有端倪,不想现在还未痊愈。” 南玥摇摇头:“不仅没有痊愈的迹象,如今大有愈演愈烈的势头,前段时间参宿大祭司到洛阳祭天便是为父皇祈福。” 南珩说:“我记得父皇原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的。” 南玥撇了眼南凛,对南珩说:“五弟此言差矣,我们觐朝的参宿大祭司可不是我这样的闲人。他很少祭天,每次出山长安就有福兆临世,可不是怪力乱神那么简单。” 南珩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我不信命这东西,事在人为,逆天改命这种事情不在神佛,全在自己。” 南玥又笑了笑,没再说话。 酒气氤氲了整个大殿,好多贵族和官员醉得满脸通红,说话都说不利索,躺在自己妻子或妾室的大腿上,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陈叁的腿都跪麻了,酒宴的寿星才姗姗来迟。 春分缓缓推开主殿的门,扶住南玉的胳膊走进来。 陈叁在看见南玉的一霎那震惊得头皮发麻,因为见过周贵妃的画像,他知道南玉一定不会丑,只是没想到……他的疑惑,不解和慌张几乎要顶破喉咙。
大觐的七皇子怎么长得和他的室友小玉那么相像?
或者说,南玉简直就是小玉的童年版。 难道……难道小玉也穿书了?
可是眼前的南玉才十三岁,和现实世界的小玉年纪并不相符啊。
陈叁小学时连跳几级,所以到了大四才十八岁,和原主陈三的年纪一样,但是小玉已经有二十二岁了。
这本“邪书”到底和现实世界有着什么样的联系?他与这个时空的人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陈叁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仔细观察着南玉,试图弄清楚南玉到底是不是小玉。
其实他见南玉第一眼,便觉他与“玉”这个字并不相称,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小玉一样。
“玉”为温润茭白之意,但终归平和含蓄了些,而南玉和小玉就像春日里的桃花,稚嫩青涩却清丽非常。 南玉身穿绯红色曳地长衫,同色绣花的内衬,发髻盘在头顶,横插一根瑞珠宝石长簪,色若鸽子血。嘴唇绯红,鼻头精致,下半张脸跟画上的贵妃简直一模一样,只是比不得贵妃雍容华贵的女人味,南玉身上外露着十足的少年感。 那双眼睛最是明艳,眉毛同眼角微微上扬,像极了小狐狸,取英气和媚态之间。年仅十三岁,便有这样的天人之姿。 喝醉的皇亲国戚们立马站起来恭祝南玉生辰吉祥,南玉看起来很开心,一个劲地道谢,还说自己来迟了实在对不住各位。声音稚嫩,听起来尚未变声。 众人将他“围堵”起来,除了几个公主皇子,其他人就是醉得昏过去也得爬起来行礼祝寿。 他们今天的荣耀与富贵是天子给的,天子的孩子他们自然也得感恩戴德。 南玉逐渐被人群淹没,寸步难行。 南凛淡定地喝着酒:“估计还有一炷香的时间才能到这儿来。” 南玥啧啧发叹:“难怪这小东西不愿意起床。” 南凛道:“六弟今天安排的场面恐怕比南玉想象中还要隆重些。” 南玥:“生辰嘛,一年只过一次,六弟也是希望七弟这次过得圆满。” 南玉回了好久的礼,才艰难挪动到南凛对面的座位上去,也就是陈叁的身旁。
春分跪下替南玉整理好衣摆,并为他倒上龙井茶兑牛乳。 陈叁渐渐否决了“南玉是小玉穿书后的角色”这个想法,他和小玉做了四年的大学室友,感情最要好,关系最亲密,南玉的举手投足完全不是小玉的作风,而且小玉也不可能装作不认识他。
陈叁很想问春分,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他已经分不清楚大觐和现实世界的界限,需要一个人好好冷静片刻。
谁知道春分也丝滑地跪在南玉身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陈叁知道已经指望不上她了。 南玉喝了一大口牛乳茶,语气里有几分委屈:“累死我了,过生辰简直比念书还累。” 南凛恨铁不成钢:“这就累了?那要你去打马球岂不是要你的命?” “姐姐,你怎么还没有放弃让我去学马球,我都说了我不擅长这些事情了。”
南玉转头向南玥求助:“三哥,你劝劝姐姐吧,别让我去马场挨打。” 南玥还真替他求情:“皇姐,七弟还小呢……” “无妨,现下正好五弟回长安了,五弟的骑术是父皇亲自教的,就拜托他再教教南玉。” 南珩:“这是自然,就算皇姐不提,我也要带着七弟到马场玩玩儿。” “五哥,你怎么也为难我呀。” 其他三人都开始笑他,只有他开始用筷子夹菜吃,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孩子,贪睡好吃,性格天真,倒不像看起来那么机灵。
陈叁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南玉和小玉只是长得像而已,南玉的身体里住的并不是小玉的灵魂。 这四个人相处起来比陈叁想象中和谐得多。按照书里的内容,觐帝将在大半年后驾崩,也就是说过不了多久,大明宫将伴随着腥风血雨的屠杀,迎来一场盛大的权力更替仪式。
他本以为皇室会是剑拔弩张的样子,人们为争储斗得头破血流,但现在看起来,起码这四个人明面上是“相爱相亲”的。 南玉来了之后,话匣子几乎都在他身上,南凛话里话外挑他毛病,但语气也不重,更像是怒其不争。南玥则充当和事佬的角色,南珩安静稳重,不常开口。 南玉来得晚,荔枝酥山都化成了甜水,南凛让春分跟厨房知会一声,再重新做一份送来。 南玉喝着牛乳茶说道:“不必啦,做这个得重新凿冰,多麻烦厨子呀。”他又问:“这甜茶是用什么奶什么茶做出来的?真是又清甜又醇厚。” 陈叁想起来自己的作用,给他解释道:“回七皇子的话,这是牛乳和雨前龙井一块煮的。” “原来如此啊。”南玉回头对着陈叁笑了笑。
看着熟悉的脸,陈叁下意识想起了小玉。小玉会不会为了他坠楼而伤心呢?一定会的,或许还会自责不已,因为陈叁是在为他晾床单的时候遭遇意外的。
时间平缓流逝,直到阁内突然传出一声巨响。 不知是谁一脚踢翻了桌子,桌上的盘子和酒杯跌到地上摔个粉碎,地毯上也是一片狼藉。
正在当差的宫女太监们闻声纷纷埋头跪下,即使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刺耳的动静自然也吸引到这一桌公主皇子的目光,南玉疑惑地问:“这是怎么了呀?” 春分过去探知情况,回来禀报给他:“回七皇子的话,是庄亲王家的南旗世子打翻了桌子,他……他觉得……这个茶水煮得太甜了,不合口味,要找后厨问罪。”
已经去世多年的太后一共生了两子一女,庄亲王正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弟弟,也是在场皇子公主们的亲皇叔,他的次子是正儿八经的皇室宗亲。 春分话音刚落,只听有个声音稚嫩的孩童叫嚷道:“快来人啊,把煮茶的给我揪出来,这么难喝的茶怎么也敢端上桌子!” 南玥收回视线,冷静地对春分说:“你去把煮茶的找出来。” 陈叁心中警铃大作,这茶不出意外就是刘伯亲自煮的。 气氛陡然冷峻下来,方才笙歌鼎沸的气象荡然无存,贵族们大部分酒醒了大半,还有一小部分人搞不清楚状况。
陈叁只能默默祈祷刘伯不要受惩罚。这时他还在心存侥幸,觉得这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可是他远远低估了皇家的残酷和对人命的轻贱。 不曾想在春分出发之前,就有太监把刘伯押送到主殿里,架住他的胳膊,把他的脸按在地上。 陈叁心惊胆战,刘伯年事已高,怎么受得了这样粗暴的对待? 南旗暴戾乖张,不曾正眼瞧过刘伯,看着被太监压在地上求饶的老人家,只醉醺醺地说了句:“给我拖出去砍了。” 陈叁心急如焚,只恨不得上前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