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风雨凄凄。一场旷日持久的雨水洗褪了京城里的污秽,华美的建筑在雨后残留了几分哀怨的气息。
下午雨停了,街上渐渐有商贩开始出摊,陆续赶来的小贩们渐渐围成一圈,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
再仔细看,人群之中躺着一个少年,看起来年纪不大,遍体鳞伤,血液混着雨水染红了白色的衣裳。少年似乎已经没有了呼吸。
人们不敢贸然上前,直到有个胆子大的屠夫前去试探他的鼻息,结果粗砺的手刚伸到少年的鼻子下面,少年就在众人担忧的眼神里缓缓醒转过来。
陈叁在剧痛中醒来,一眼望去,一群穿着古装的男女老少围着他,还有一双散发着肉腥味的手正放在他的鼻子下方,陈叁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一下可把人们吓坏了。陈叁躺在地上,疼得动弹不得,他记得睁眼前还在天台上晾床单,之后被大风刮下了楼。
按理说,他应该依然身处校园里,只是不知道是死是活。
“是有人来咱们学校拍戏吗?”
此话一出,人们面面相觑,但是没有人回答他。
“可以帮我打个120吗?我身上很痛。”
还是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什么。
“身上痛?孩子,你是不是要找郎中啊?”
一个和蔼的老婆婆用干枯的手捋开了陈叁脸上湿漉漉的发丝,但是陈叁已经糊涂了。
郎中?什么郎中?我们学校并不是中医院啊。
他用虚弱又恐惧的声音问道:“这是哪里?”
婆婆说:“长安清河坊。”
刚醒来的陈叁差点又吓晕过去,刚刚试探他鼻息的屠夫见他瞳孔上翻,俨然一副又要晕厥过去的样子,赶紧往他脸上扇了几个嘴巴子。
“哎哎,醒醒啊小伙子,这路中间常有马匹经过,你不饿死也要被马踩死了。”
陈叁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一个惊人的想法在他脑海中浮现——他穿越了。
他几乎带着哭腔问道:“大哥,现在是哪一年?”
“这……大觐一百二十五年,明熙朝第二十四年了。”
大觐……历史上哪有“觐”这个朝代?
不对,他不是穿越了,而是穿书了。
穿到了那本胡编乱造的“邪书”里,穿到了历史上不存在的觐朝。
神奇的是,醒来后陈叁的身体渐渐不疼了,虽说他此刻因为穿到异世界这回事而痛苦万分,但是身体却在渐渐好转。
缓了半晌,他艰难地坐了起来。
婆婆问他还要不要找郎中,他说不用了,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众人皆惊奇不已,明明刚才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见他情况好转,人群也渐渐散去。陈叁的脑子一片混沌,身旁的小水洼映照出一张满是血污的脸,他用袖子轻轻擦了擦,这才意识到这张脸就是他本人的,并没有因为穿书而改变。
陈叁的脸只有巴掌大小,嘴唇偏薄,鼻尖翘翘的,一双丹凤眼给原本有些寡淡的脸蛋润色不少。亲戚们都说他是“男生女相”,传说观音菩萨也是男生女相,他们认定他将来必是有福之人。
随着时间的流淌,陈叁的脑子里逐渐涌现出很多记忆。
他想,他这么贸然进入到书中,总要有自己的身份吧,不然他在这本书里算什么呢?
所以他应该是书里的某个人物,现在脑海中逐渐出现的记忆,正是这本书里这个人物的故事。
原主名叫陈三,中州洛阳人,自幼家贫,到长安来是为了参加一年一度的科举考试,这段时间原主在清河坊打工维持生计。
不久之前,原主在街上扫树叶时,被骑马路过的官二代看中,色心一动便想让陈三做他的娈童。但陈三颇有文人傲骨,即使对方拿出真金白银也不肯卖身。
见陈三不肯屈服,这个纨绔又让手下杂役在街上强行带走扫地的陈三,关进自己府中,不给吃喝,威逼利诱陈三向自己献身换取吃食,然而陈三依旧不服。
昨天晚上趁杂役睡着,陈三冒着大雨跑出了府邸,却在今天下午被杂役找到。那纨绔恼羞成怒,竟然派人将陈三活活打死。在陈三枉死后,来自现实世界的陈叁进入了他的身体。
陈叁很奇怪,怎么会好端端地穿书了呢?
如今他在现实世界里是死是活?
正在他头脑风暴的时候,刚刚离开的婆婆又来到了他身边:“孩子,老身这里有些药膏,你涂一些吧。”
陈叁感动不已,他周围的血水实在多到可怖。衣服上,脸上,手上没有干净的地方。
这些都是原主陈三的血,出血量足以致死,他就这样伴随着淋漓大雨,在痛苦和无助中死去了。
穿书后的几天,陈叁和原主一样睡在离清河坊不远处的古庙里,卖馄饨的婆婆好心让他留下帮工,给他发了些零碎的铜板当工钱,让他不至于饿死街头。
放眼整个觐朝,原主陈三不是什么幸运的人,但好在读过书,上晓天文,下知地理,肚子是有墨水的。
那本“邪书”太过破旧,缺失了不少文字和内容,陈叁没有在书中看见过“陈三”这个名字。他想,原主陈三或许只是这本书中无关紧要的NPC,作为“老百姓”里的一员在某些章节的犄角旮旯出现过。
屠夫大哥曾告诉他,现在是明熙二十四年,按照书中的记载,此时距离觐帝驾崩只剩下一年不到了,而即位的新帝是一个令全天下都意想不到的人。
陈叁不知道的是,很快他将被迫卷入历史的洪流,甚至在风云变幻的权力斗争中推波助澜。
他是皇族政治风暴的旁观者,
是朝廷腥风血雨的见证者,
也是改朝换代的参与者。
千秋大业里,他微不足道,也举足轻重。
但,现在的情况是,卖馄炖的婆婆年事已高,准备回老家照看孙子,陈叁很快将失去唯一的经济来源。
天地之大,他这个“NPC”到底还能去哪里呢?
正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集市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就像划破寂静长空的一道闪电。马蹄声,尖叫声,菜摊子被掀倒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人大喊着:“抓贼啊!抓贼啊!有人吃霸王餐啊!”
婆婆颤颤巍巍地往街上走,百姓们都乐意看热闹,陈叁生怕她被人撞倒,只好上前搀扶着她。谁承想,那动乱的主角正一脑门往陈叁那个方向不要命地跑。
一切发生的很快,陈叁在一瞬间耳聪目明,轻轻地,悄悄地伸出自己的右脚……
“啪嗒”一声,那贼人应声到底。
陈叁低头一看,地上那人疼得说不出话,用力翻了个身,陈叁见他鼻血流了两行,额头也撞破了,看来摔得不轻,脸上还有些斑驳的旧伤,眼泪汪汪地看着老天。
陈叁知道他心里一定在痛骂老天爷,谁还不是这么过来的?
他不知道的是,贼人是在痛骂他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
后面来了几个杂役模样的人强行把贼人架了起来,对着周围的群众控诉说,这贼人吃了他们酒楼一大桌子好酒好菜,却一毛不拔,拿着一幅破画出来抵钱。
其中一个壮实大汉还作势掏出一把匕首在空中挥舞,声音洪亮道:“老贼,你要是拿不出银子,老子就把你胳膊卸了!”
这贼人脸上已是血泪纵横:“不识货的东西!我画的画都是千金难买的,尤其那副最是价值连城,谁说它不值钱了!”
他的语气变得愤恨起来:“与其让你们这些惟利是图的狗东西糟蹋了它,不如你把我杀了,你杀了我吧,你来吧,你来啊……”
大汉自知被羞辱,脸上挂不住,但终究是个纸老虎,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叫嚣着要把贼人拉到官府,让县太爷卸了他的胳膊,这让看热闹想见血的群众们大为失望。
杂役们还在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搜刮贼人身上的破衣烂衫,可那架势不是在搜他的衣裳,好像在扒他的皮,他的五脏六腑里长满了黄金,破开就有钱还了。
陈叁心想,贼人口中的那副画在旁人眼里或许就是沾了颜料的破纸,但是在创造它的人心里,它就是千金不换的绝世之作。不会有创作者不爱自己的作品,就像是再烂的论文只要是他自己写的,在他看来都很重要。
这边杂役们正架着贼人往官府走去,陈叁刚好听闻官府正在招衙役,也想去试试看,要是选上就有了稳定的月钱,不至于为饿肚子发愁。
这样想着,他就跟婆婆告了假,和杂役们同往官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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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门很是热闹,每天都有新鲜事儿,但也都不是什么大事儿,无非是在哪儿抓了个采花贼,哪个菜摊子又有人抢地盘,甚至还有一堆来处理婆媳关系问题的……
觐帝在位二十四年,除了刚刚登基那两年朝野上下动荡之外,现在的觐朝人烟阜盛,四海清平,朝廷广招贤才,版图沃野千里,京都长安海纳百川,随处可见不同民族国家的异域面孔,长江以南金陵一带更是群商荟萃,富得流油……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昌隆的帝国。
正因如此,参加科举考试的人一年比一年多,像陈叁这样家贫的人也有机会通过科考改变命运。
县令坐在明堂上,身后挂着“明镜高悬”的金框牌匾,他于鸡鸣时分起床,收拾妥帖就来断案,要在衙门坐上整整一天,刚劝走一对嚷嚷着要和离的小夫妻俩,屁股都坐麻了。
旁边的侍从赶紧端来茶水,县令喝了一口水,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坐姿,立刻中气十足地拍了一下惊堂木,明堂两边的捕快飞快捣动着手里的红酸枝木。赶来求职的陈叁被吓了一跳,只听捕快低声招呼着:“威武......威武……”
陈叁身材矮小,为了体面一点来应聘,他在来的路上把头发绑成了一个丸子,此刻他仰头看着堂上的捕快,只怨自己没能把头发再梳高一点。
杂役们把贼人压跪在明堂上,县令又一次拍案,捕快们随即噤声。
“堂下何人?所为何事?”
一位杂役拱手抱拳道:“回老爷的话,此人来我们酒楼里吃霸王餐不给钱!事后拿一张破画来糊弄我们,我们一路追至清河坊街才将他捉拿到官老爷面前,还请官老爷为我等做主!”
县令摸了把胡须,又问贼人:“事实果真如此?他们可有冤你?”
贼人跪在地上,摇了摇头:“回老爷,我那幅画可不是糊弄他们,那是真值钱的画啊老爷,吃上百餐好酒都绰绰有余了,老爷明鉴啊......”
县令又问道:“可有人带着那幅画?呈上来让本官看看。”
站在人群里的其他杂役摸了摸胸口,掏出一幅画轴来,这幅画还真不小,像陈叁这样的小身板,若将那幅画完全展开,能盖住他的上半身,就是纸张略微有些发黄卷边。
侍从在杂役那里接过画,铺开到县令面前,县令正在喝茶,看见画像一下子哽住,然后开始咳嗽不止。
侍从又赶紧端走茶水,给县令拍背。县令年纪大了,一咳嗽就像要把肺给咳出来,堂下的贼人胆战心惊,着急给县令作揖道:“青天大老爷,您别对着小人的画咳呀!”
县令比划两下,叫人把画先收好,大家就这么等着他顺过这口气来。
不久满脸通红的县令终于缓了过来,侍从再次将画呈放在他面前。
他低着头,就差把眼睛贴在画上。
这画不是寻常的山水花鸟画,而是一副画像,画的是一位栩栩如生的娇艳美人。
县令品阶不高,只是七品堂官。虽然不曾见过画像上的人,但他是个识货的。只看这画上的细节处,比如美人头上华丽的金钿珠宝,那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想也想不出来的富贵,难怪杂役们觉得这幅画不值钱,他们对未曾见过的东西只会觉得稀奇,而不知其中价值。
再看画的笔触,描边用的是极细的紫毫圭笔,这种笔别说普通百姓家没有,就是他这样的小官也买不着,这样的好东西一般只会往皇族和宫廷里送。
画上的美人倚靠在床上,白皙的手肘撑在太阳穴处,胳膊下面是金线刺绣的软枕,枕面上的孔雀图腾都清晰可见,足以证明画师技艺的高超,美人满头的金钗和珠翠,头饰正中间是仿孔雀头的金冠。
这位美人体态丰满,珠圆玉润,身上的红色齐胸襦裙薄如蝉翼,轻如雾霭,胸前一片春色瑞雪,衣裳和披帛垂落在地,轻纱暖帐,香炉生烟,整幅画宛若洛神下凡之景。
从画纸的损毁程度来看,这幅画怕是有些年头了,但这画像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