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好了!别打了!你这是什么规矩,排好队!别打了!停下!”
山脚下,被暴雨冲垮的房屋遗留着残骸,堆叠在江边。汹涌的江水卷着黄土和房屋碎屑滚滚而去,似是边疆暴起的敌寇,下手残忍,又毫不留情,不给无辜的百姓留一点活路。
宫似藏浑身官服被雨水湿透,乌纱帽也歪了,面前随风飞飘着凌乱的碎发。他眉头紧皱,穿着粗气,隔着一层雨幕看着面前撕扯在一团的浪子,双臂挥舞,眉眼间的为难快要溢出来。
“别打了!”宫似藏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吼声,他骂了一句脏话,继续吼,“再打就要闹出人命了!好好排队等着上船!别打了!都能上船!不至于淹死!”
浪子好像没听见,一群人相互撕扯、送拳,一个个身上都是伤,还有几个破了脑袋,一边擦着脸上的血一边用肮脏的话咒骂着。宫似藏翻着白眼倒吸了一口凉气,正准备破口大骂,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命令:
“排好了!”
那声音并不响亮,甚至带着些许少年意气,却不怒自威,使得几个浪子松开拳头,扭头看过去。
玉青举着油纸伞,身着常服,腰间别着短剑,稳步向这边走来。新帝登基以后,他的地位越来越高,时间久了,自然而然生出股威风凛凛的气势。年纪接近弱冠,却没有束发佩冠,依旧在脑后用青丝带随意扎了个团子。少年的面庞略有稚气,那双棕眸却勾出了几分玩世不恭又狠戾的神色,额前碎发稍稍遮眼。在雨幕中,这张脸衬得白凤少年格外令人望而生畏。
宫似藏眸中闪过一丝希望,他轻声唤道:“左相。”
“宫大人。”玉青快步走过来,两人相互行礼,随后,他抬起头,转眼看向方才争斗的满身是伤的浪子,轻笑道:“方才我在不远处,看见各位打的不可开交,不知宫大人,”他又转向宫似藏,“可否与我说一下原因。”
“还能怎么个事?那几个人怕上不了船淹死在这,闹着要先上船,我一时没拦住,就打起来了。”宫似藏有苦难言,皱着眉头,表情像是刚咬了一口生苦瓜,说话时直拍腿,“左相,得亏你来了,在等会儿就闹出人命了!”
虽然现在还下着雨,但渡口这里水并不多,起码没过脚腕,那群浪子的恐慌不过是杞人忧天。渡口旁寂静一片,只有婴儿的哭声震耳。人群的目光都集中在左相和小官身上。经过方才浪子那么一闹,好多人被吓得魂不守舍,母亲抱着孩子,神色惊恐;儿子扶着长辈,面色凝重。
玉青站在宫似藏身边,却不言语,仿佛局外人。他用审视的目光凝着那群浪子,静静站立。
“左相,评个理啊左相,”一个浪子耐不住,指指玉青,又指指身边人,咧嘴喊道,“我们当真怕被淹死!老子以后是要做生意的人,不能就这么白白淹死!左相,您有眼,您评个理成不?”
“你要做生意,不代表别人不要命,”玉青语气平静,“你为了抢先上船打架,你把别人的命看成什么了?”
“您怪我啊?”浪子等圆眼珠子,亳不知悔改,“您凭什么怪我啊?”
“这不是重点。”玉青道,“我眼下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排好队上船,要么带着你的狐朋狗友滚出队伍,不把别人的当人的人,根本没必要在乎。”
“左相是要我死啊?”浪子向前探身凑上脸,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他笑容讥讽又放荡,露出有些泛黄的牙,“世人相传的少年左相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啊,我呸!”他朝地上啐了一口,狠狠瞪着玉青,“你又是什么混账。”
玉青面不改色。浪子暴怒,一步迈过来扬起拳头,竟要袭击丞相!宫似藏慌了神,抬手想替玉青挡这一拳。谁知左相反手把伞塞给宫似藏,只见银光一闪,短剑出鞘,随着浪子一声惨叫,本来高傲至极的身体倒进水中,水中立刻渲开一片鲜红。宫似藏一愣,回过神时看见玉青已经用随身的帕子在擦刃上的血了。他目瞪口呆,看着方才还下手果断,此时又镇定自若的左相,伞差点脱了手。
人群不敢出声。
玉青抬眼问其余几个浪子:“还有人想「过两招」吗?”
没人应声。
玉青放缓速度,又提醒道:“好好排队。”
这次不用再多说什么,人群无声地站好了位置,就连刚才还张扬的那几个浪子此刻也没了声响。玉青收起短剑,注视了一会儿人群上船,转过身来面对宫似藏,笑了一声:“你要操心的事够多的。”
“夷杨帝的话谁敢不听,行啊,累就累吧,要是换个人遇见今天这码事,我还真不放心。”宫似藏和玉青平日里还算熟悉,这会儿没人看着,两人对话轻松,“那,左相,你是在这儿待着还是回去?”
“我得回去,夷杨帝就是不放心,叫我过来看一眼。伞先给你了。”玉青挥挥手转过身,冲宫似藏笑道,“那,来日再会。”
***
皇城,云生宫。
“你下手够狠……”书说听完了玉青的讲述,脸上神情复杂,“那具尸体怎么处理的啊,一个浪子到处都走过,也不知道他身体里有没有疫病。”
“藏兄能处理,你放心,那具尸体也不可能进到江里。”玉青坐在书说边上,看他垂首批阅奏折。纸上的字体他很眼熟,于是好奇问道:“我叔叔的折子?”
书说“嗯”了一声,随后说:“玉适才,还有一个姓宣的,我让他们两个去南边给官府发粮响和银钱,但船半道坏了,他俩向朝廷要钱修船。”书说呻/吟一声仰起头,抬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又是一大笔花销。”
“给吧。”宵处在一旁劝道,“南边也得活命啊。”
书说垂下脑袋,叹了口气:“我知道。”
然后,玉青看着他在奏折上写了一句话:我通知尚书部了,修好了以后快去,这边没钱了。
随后,书说合上奏折,扔到一边。
就是这么干脆利落又随意。
玉石嘟囔道:“好随便。”
书说叹了口气摘下珠冠放在案边,撑着左脸道:“累死我了。”
玉青伸手拿过一本折子想帮书说看看,却被新帝一把按住了手。书说把折子递给一边的宁十,道:“读我听听。”
宁十正要开口,忽然一个侍卫闯入大殿,跪地行礼。那侍卫道:“启禀圣上——”他忽然来了个停顿。
书说不耐烦道:“有事说事。”
侍卫应了声“是”,声调低下几分,稍稍抬眼,道:“驰尊将军和忠尊将军在门外等候。”
二哥和颜山!
怪书四人闻言都打起精神,目光聚焦在侍卫身上。玉青坐正身板说:“带他们进来。”
他话音未落,千均和颜山已经走了进来,玉青在高堂上俯视门前,无意对上了二哥的目光,两人当时差点笑出来。两位将军行礼时,全殿内只有颜山一个人挺认真,千均抬头时还对着宵处白了一眼。
“二哥和颜将军,好久不见啊。”玉石一阵欢喜,率先站了起来,另外三人紧随其后。她小步跑下去,丝毫没有被身上的锦缎阻碍。玉石站在两人面前兴奋地说:“有什么军情吗?”
千均颔首,随四人走上堂前,边走边说:“潇州最近有麻烦。神语转移了方向,从东北日月关转向潇州西斐关,潇州现在是吴将军镇守,但人员不够,想请朝廷再分一直军队过去。”
玉青给两位将军沏了茶,颜山道谢,千均则不语,很自然地坐在了四人旁边。玉青道:“那现在东北边尺都一带是谁在看守?”
“互灵者首将薛岑,”千均喝了口茶,放松下来,“我和忠尊明早回去还来得及,东北人多,况且目前神语贺楼虎的军队一直徘徊在潇州一带,一日时间来得及。”他抬手擦去额角汗水,“这次主要是来求军队。”
“可以,”书说一笑,偏头趴在案子上,“那童贵,”他转过头对旁边的小太监说,“帮我通知宜王爷,明天带一支军队过来。”
小太监童贵应了一声,匆匆跑出去。
千均回首望了他的身影片刻,又转回来:“还有一事。”
宵处伸了个懒腰:“二哥你有话快——”
“明天早上你们四个出一个人跟我去潇州了解情况,回来你们之间自己讲讲,”千均毫不留情打断他,“明总旗还有点儿话想跟你们讲讲。”
“什么话?”宵处问,“大事小事?”
千均耸肩:“关于怪书徒的私事。”
玉青闻言心里一震,下意识把手放在身边的《世》上,神色也认真起来。他微微倾身,皱眉向二哥确认一遍,以免自己听错:“怪书徒的私事?”
他话音未落,身边怪书蓝光乍现。
三年来的第一次。
他有些激动,翻开书,另外三人也迅速凑了过来。四人聚在一起时,四个字缓缓浮现在纸页上:“明日,潇州。”
任务!
千均见状来了兴趣,目光落在茶杯上,却向《世》一扬脑袋说:“看来是两边都接到神仙的消息了,那明天就得你们四个一起去了,正好,都去了解了解。”他这一段话说得快,似乎后面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玉青注视那四个字片刻,合上书对二哥颔首。
“行。”
片刻沉默。
玉石耐不住安静,先开口道:“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问你们件事,”千均抬眼,略微皱眉,像是思考了好久才下了决心问出这个问题,“婉……你们嫂嫂还住在将军府吧?”
四人已经能猜到他心里想什么了。
见四人不语,千均只当是默认。他站起来说:“那我先过去,去找你们嫂嫂睡……去见见她。”
轻松的气氛尴尬起来。
“行,”书说硬着头皮干笑道,“那就……宁十去给二哥送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