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绝,堂内再无人要酒,小宿的烛火也多半熄灭了。笑婉几个还在一会儿楼上一会儿楼下的跑来跑去,千均同东启性子不一样,这时便帮不上什么忙。他不解的追着几个人跑,半天没抽出时间问问笑婉怎么一回事。
那客人被店小二喂了热酒,脸色是好些了,方才笑婉又着急的招呼给客人煮了一小碗粟米粥,还是店小二给灌下去的。让那客人吃饱喝足了,这会儿又伺候着去洗浴了。东启擦着汗走到了楼梯口,千均立刻拦住他要问个究竟。
“我也不清楚,就是稀里糊涂跟着干了,”东启道,回头望了望浴堂门口,“我就看见阿嫂跟那男的要了个东西查了一眼,就急成这样了,估计是故知吧。”
千均咽了口唾沫问:“婉婉跟着进浴堂了?”
“喏,”东启指了下门口,“要不怎么就我一个出来了。不过你别急,他们俩过会儿也能出来。”
千均心里怕死了,他很想不明白笑婉为什么突然这么不在乎分寸追着那陌生人进了浴堂。而且说是两个人对了下什么东西,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他有了个荒唐的想法——他的婉婉不会是被休过的吧……然后说了个谎转嫁给他,现在碰见之前的夫君了?
浴堂的门开了,店小二先扇着风出来,后面的笑婉笑嘻嘻的关上了门,跑了过来。千均迎着跑了上去,撞的店小二在一旁发蒙,他一把抓住笑婉的两肩,张口就来:
“婉婉,他是谁啊?你们之前认识吗?故知?朋友?那是个长得像男的的女的?还是说,”他感觉全身都在颤抖,“他是你之前的……夫君?婉婉,不会吧?”
笑婉突然不笑了,瞪了千均半天:“你没吃药?”
“婉婉,好好说啊,”千均急了,“你别从我身边跑了啊!”
笑婉愣了一会儿,突然想明白了,捂着肚子就开始笑。千均更不解了,不过看样子事情没那么严重,他的心微微降下去一点。他静静的笑婉笑完,侧了侧头提醒笑婉她还有问题没有回答。
“你个二傻子!”笑婉边喘边笑,“他是谁啊?庞燃!庞燃是谁你忘了吗?”
千均反应过来那人也是庞家的,勉强笑的出来一点:“你没说过。”
“我大哥啊,你想起来了吗?我那个大哥,就那个走遍江湖后来没影了失踪了的那个大哥庞燃,他是我大哥啊!”笑婉跳了起来,“我身上有个庞家的玉佩,那是我姐给的,我大哥那个玉佩也还在,我们方才对了一下,一模一样!他确确实实就是庞燃啊!”
笑婉乐的满脸透红,千均听得见东启和店小二在他身后发出几声嗤笑。他尴尬的要命,最好刚才那句话只是在幻想中说了,但是不是啊!
救命!
千均快速的思考着:“抱歉。”
“无妨,这种事情难怪你会起疑心,不过你且记着,”笑婉看样子心情好了许多,爽朗的说,“若是以后在有什么可疑,先别急着求证,就这天这副样子,不还是叫他们两个看了笑话。喏,”她往千均身后的东启点了点头,“笑抽一个。”
千均没有回头看那两个人,只是笑容终于转回了轻松:“嗯。婉婉,你今日寻回了至亲,祝贺你。”
笑婉愉悦地眯起了眼睛,一下跃到千均怀里。千均同样抱着她,抚着她的额头:“你哥哥长得和你的确很像。”
“那当然了。”笑婉向后弯起了右腿,“对了,你胳膊上的伤口是不是还晾着呢?走啊,我给你上药。”
二人转身回了房间。店小二一副看戏意犹未尽的样子,望着二人的背影对东启说:“老板娘翻脸比翻书还快。”
东启趴在栏杆上捂着肚子:“我还想笑……”
他仰了个面背靠在栏杆上,侧着头生怕笑的声音吵了人。那店小二到是缓过来了,走到他身边推了把,劝了声:“走吧别笑了,等会他们两个回来再瞧见你,恐是你就惨了。”
“只要不是宵哥一个人出来就不至于。”东启一下从栏杆上窜回来,朝店小二眨了眨眼,“你也知道。”他放低了声音,又特意对另一个人逗趣似的笑了一声。
店小二眼中透着一番“我懂”的意思,点了点头。
“不过话说回来,阿嫂的事也确切值得祝贺,”东启站直,“人生一世,至亲分别十余年,生死以外最是难忍的痛。如今有生之年却又在和谐的时光下安好相见,这番大喜,旷世难得。”
“不错。”
店小二又点了点头,复道了声:“贺喜。”
两人转身,入了屋门。
而后过了大约一个时辰,浴堂里面出了些较大的声响。四人都在楼上一个房间里歇息谈话,谁也没睡,听闻到声响都精神的推门走了出去。笑婉嘱咐小二去取一件新衣裳送进浴堂,另三人在外面等着,过了不久浴堂的门就开了。庞燃穿着干净的袍子走出了浴堂,一遍抬头,也是一副绝世的公子模样。
他出门后向笑婉行了一礼道谢,可不知为何生硬的很。庞燃抬起头来,目光扫向另外三个人,随后有些结结巴巴的问:“小妹啊……这,这这几个是……”
“店小二,阿南,”笑婉拍了拍他的肩,随后又用手倒着把东启一点,向千均那边移了移,“小道舒东启,那位黑衣服的是……”
“哦,凌公子,我知道,有幸。”庞燃慌忙向千均行了礼,腰弯得跟生了病直不起来似的。他惹得千均也不知所措的慌张回礼,抹额一下就从脑后扇到了脸上。庞燃见笑婉还在那边站着半天没反应,赶紧动手推了推她,直说“快,给人凌公子行礼!”。
“别过来!不用!”千均猛地直起身来拉住庞燃,“当不起当不起当不起。”
他明白庞燃是什么意思,他凌氏嫡出二公子在九胧镇里地位是高而又高。虽说所住凌宅没有千澄的正凌府那般气派,可地位终归还在。布衣者与他正面相见相言,难免会有唯唯诺诺大礼大动,他也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可是来自小娘子哥哥的这番恭敬他是真受不住啊!这个气氛怎么去缓和啊?!
都已经伸手拦了,谁曾想庞燃还是那么热情,边笑还边跟他对着拦:“公子不必,吾妹卑微,见一眼公子是三生有幸。公子谦虚个什么啊。”
我没有啊!——千均在心里无助的大叫——你松手吧,边上还有人啊。
“二货,”笑婉抬手往千均脸上轻扇了一下,玩笑道,“你们俩要拜上堂了,今晚圆房得了。两个男的,生的都不错,怎么不算金玉良缘呢?”
“庞月!”庞燃猛地戳了她一下,“你怎么还敢跟人家动手!”
“不必了没事,”千均赶紧插话,将他们俩分开,心里长喘了一口气,“兄长你不知道,你妹妹是我妻子,咱们现在是一家人,不必行大礼了。”
庞燃惊愕地抬起头,望着千均,半天缓过神来又望望笑婉。
千均一把搂过笑婉,揉了揉她的头发,紧抱着她的肩膀怕又挨巴掌。
“她是你妻子?”庞燃嗓子说话都哑了,“小妾?正妻?!”
“我不纳妾,”千均道,“婉婉是正妻。”
庞燃的嘴合不拢了,他本人好似一尊石像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别不信啊,”笑婉歪起头道,试图把兄长从惊异中唤醒,“是啊,我是他正妻啊。”
庞燃机械地向她转过头去:“你给凌公子下药了?”
这句话一出口,笑婉当场愣在原地。东启在他们后面原本正常的站着,这会儿突然伏在栅栏上发出一声大笑,店小二亦是如此。千均这次也发觉他这番话实在有趣,也忍不住转头笑了几声。唯独笑婉好似受了冒犯一样,怒气冲冲的叉着腰。
“你怎么不信我啊?”她对庞燃说,声音里透着恼火,“你不会胳膊肘往外拐吧?我可是你亲妹妹哎,如今嫁入凌家大户也不见得你高兴贺喜,这怎么反倒扭头来质疑我是不是真本事?”
“好,你不解我,”庞燃缓过神来,“你说说,可你出身卑微又不识字,偏偏会武浪荡脾气还差,你觉得你身上哪一点能被凌公子看上?”
“我身上……”笑婉猛去跺了跺脚,指着自己的鼻子想了半天,终究没想明白,只好扭头问千均,“你为什么看上我的?”
千均回身来望了望笑婉,又望了望庞燃,忽然伏到了笑婉耳边:“要说吗?”
笑婉厉声道:“怎么不说?”
凌二红了脸,低头在笑婉肩边伏了半天,方才轻声吐出几个字:“生的好看……”
庞燃指着笑婉发出一声嘲笑,笑婉一股或更上心头,转头朝千均身上便踢,凌二慌忙躲闪,笑婉又抬手照着他额头打了一拳。千均忙捂住了额头,却不忘仍陪着一副笑脸,连声叫唤“婉婉消气”。
“你说的什么话啊?”笑婉夹着一丝哭腔道,泪水也即刻涌上了她的眼眶,“我有这么不值钱吗?”
东启嗅出了一丝火药的气味,忙拉着店小二回了屋里,紧紧锁上了门,只留下那三个人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站立着。
千均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见过笑婉生气,那到好哄,可如今小妻看起来要哭,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凌千均!”笑婉叫道,“你说话啊!”
“婉婉,你先消气,咱们回屋子,回屋子再说,行吗?”千均搂着她的肩膀,轻轻哄唤,“太晚了,你别生气了,我搂着你睡觉去,好不好?”
“你别逃避!”笑婉吼道,泪水顷刻决了堤。
“我知道,婉婉,你别哭好不好?”千均忙抱住笑婉,抬手擦她脸上的眼泪,“我不会再这么说你了,婉婉,我知道了,你不喜欢。我方才以为你在开玩笑呢。婉婉,我一时不明,你就先消气好不好?”他贴了贴笑婉的脸,笑婉靠在了他的怀里,“你别哭了,大晚上的,对身体不好。”
他边说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发出这么温柔的声音。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对谁这么温柔的说过话,其实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屈服于笑婉,他知道自己的性子不是这样的。也许命由天定吧——他想——笑婉是他命定的人。
“你不及我二姐懂我,”笑婉抽涕道,“你永远不及她那般懂我。”
“我在努力,”千均贴着她的耳边说,“我会努力了解你的,现在方从尺都回来才几日,给我时间……”他顿了顿,还是决定发出安慰,“婉婉,我不会让你再受伤。”
然而笑婉只是摇了摇头,却似臣服了一般,顺着千均的意思回了屋子。千均自知眼下依着她最好,便紧随其后,回头望着庞燃点了点头,示意他回去。
他低下头,随了笑婉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