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寒没想到还能在这时候看到展剑华。
“这种时候,你不该去做准备事宜吗?”看着主动来到地牢的展剑华,杜月寒撇开眼,没从床上坐起也没让一个位置。“怎么,还是怕我跑了?”
“我准备了很多年,直到我自己都不知何时厌倦了,直到我已经开始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并未介意杜月寒的不敬,展剑华难得没有暴怒,相反,他淡淡一笑,展露出匪夷所思但却实实在在的另一种空泛的状态。不同于青年人的迷茫更像是时光尽头的错路人,像生命力都被抽走了一般,一进来就走到杜月寒身边坐下,表现得那么无知无觉,差点把杜月寒吓一跳。
“听到这话觉得很困扰吧?”看着杜月寒侧脸,展剑华轻声询问,那模样语气,多么慈爱竟像个真正的长辈一样。
“不过我也并非你一直以来所认为的那么不近人情呢?”抬手挥退门外等候的弟子,展剑华对杜月寒轻笑。“我跟右使,也就是你杜叔,我们年轻时也是做过一段时间朋友的。那时候我们既为同僚,也是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
展剑华侃侃而谈,说起过往,如果地点不是在牢房的话或许就更像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打断他,杜月寒咬牙。
“练剑给我看。”拿出一柄剑,展剑华道。
“就像之前那样。”
“……”
接下来的好一会儿,杜月寒都感觉自己似乎无法思考了。之前那样是哪样?之前被囚禁在小院子里天真的以为只要听话总会说动他们放弃那可怕的计划,还是像现在这样被关在自家的牢房里听一切的始作俑者大吐苦水?如果他真的是少主,那未免活得也太贱了。
深吸口气,杜月寒攥紧拳,努力组织语言。
“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只是关着我,跟我的想象差得那么远。”接过寒月剑,杜月寒抬眸望向展剑华。“因为你其实也没想好自己要做什么吧?”
展剑华微愣。杜月寒继续逼近。一双凤眸里却并无半分怒火,相反,是如霜如水般的温润平静千年才起一场动荡。
“展叔。”靠近展剑华,杜月寒神情复杂,有孺慕,有尊敬,也有怀疑有怜悯与哀伤。
“能不能告诉我,登位之后,报仇之后,你会想要做什么?你不得不抓我,不得不逼我登位,是因为你心中有执念,尽管我不知道你执念的是什么,但我确定并不是你说的这些事那么简单。所以我其实应该问,这些就是你想要的吗?报仇,那你呢?”
时间,在这一刻过得好慢。
大抵是因为这话语带来的震动感,而眼前人的模样又无疑加重了这种滞塞。
展剑华愣怔后反而一笑。
六十年光阴,他自诩见过许多能人异士,受过教诲也听过谩骂,除开老教主曾带领他领略过高山之巅的风景外,没想到如今还有一人能带给他绵绵细雨般润物细无声的心境波澜。不同,但有相似,那就是都一样充满力量。
该说不愧是教主的孩子吗?这一模一样的洞察力,看来自己最初还是太先入为主了。邢堂说得对。我们的少主非常人,很不可思议。
“既为执念,怎会轻易消解?”展剑华起身走到牢房门口,伸出手。
“少主,请吧。”
这是条进去后又不断向上的地下通道。
从潮湿到愈发干燥,从前有石板夯实到后面愈发狭窄气闷,看来,这通道也并非为出入衡教的主要通道。
杜错走在前面,面色凝重,他现在越来越确定这全是展剑华一人所为,只是不知这兔子洞会延伸到何方呢?
二人心里都没底。
呼吸在此时忽然变得顺畅起来,李一尘暗自调整气息,听着耳畔擦过的细微风声,抬头望点点光亮,垂眸落下滴汗珠没有回响,又踩着洞壁上裸露的大大小小的石块继续往上攀爬。
杜错已先行一步,不愧是当年与泠月素尘齐名的飞仙,待李一尘跃出洞口时,杜错已蛰伏在一旁草丛中,一动不动地观察远方。
最先感受到的铮铮剑鸣,而后是背后山谷中吹刮上来的风。谷风呼啸,一下吹乱了束在脑后的长发与鬓发。发丝纷乱遮蔽视线,然而李一尘还是看清了那不远处另一座山的山腰平台上,有两人一剑,舞剑那人,是月寒。
李一尘睁大眼,不自禁站起身。
他瘦了。
黑衣裹着纤薄的身躯在淡色穹顶下翻飞,如同那没有着落的雁,手中寒月剑也正在给另一人表演。
凝望,根本舍不得挪开眼,哪怕半分。待李一尘稍有自觉,想念早已脱口而出。
“月寒!”
奔上前,恨不能插上双翅,却只能在悬崖边就停驻。李一尘这突如其来的大喊,甚至面带欢笑的,不仅令杜错吓了一大跳,更让那对面正在观看杜月寒舞剑的展剑华一激灵。
似乎有什么声音,似乎还是在喊杜月寒。展剑华警惕的扫了眼周遭,又锐利的瞪向杜月寒,结果发现杜月寒也刚刚停将下来,紧握着剑,不言不语,似在等他指令。
“完了?”展剑华冷声道。
杜月寒点头。
“那不如再来一遍偏峰剑诀吧。”展剑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状似不经意道。“你登位那日群雄毕至,若有不听话的,也该让世人知道我衡教的手段。”
垂眸,杜月寒这次没再反驳他的说法。
就像已经乖巧的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只不过在借着擦拭额上汗水望向那山脉翠色间之时才悄然露出抹一瞬而逝的哀婉。
如笔直坠入深林的雁。
轨迹被风一吹就散。
“臭小子你疯了!”
草丛中,杜错强行按住李一尘,捂住他的嘴骂道。“急什么急?也不怕被发现就前功尽弃了吗!你怎么这样毛燥!”
“唔……”李一尘握住杜错的手努力挣开。他两眼红润,闪着粼粼波光,神情却很是坚定的样子。
“是月寒!我看到月寒了!他真的在这儿!”
连身体都因过于激动而轻微抖颤。
“是月寒,真的是他!终于……”
止不住嘴里喃喃,李一尘揪住面前的青草望向远方平台,看起来实在像是兴奋得要哭了。好在接下来的话条理还算清晰,可见并未被完全冲昏头脑。
“能让月寒为之舞剑,那人要么是他的亲人要么是有恩于他的人。青州,衡教,那人必是展剑华无疑!”猛地转过脸看着杜错,李一尘急道。“杜叔,您快看看!那人是展剑华吗?”
眼前的青年满目期盼,情态紧张,皆是思念爱人的缘故。杜错本想原谅,不过在听到李一尘脱口而出的那一声杜叔后,蓦然黑了脸。
差点忘了,这臭小子就是月寒信中画中都心心念念的要与之共度一生的挚爱。
可恶……
总觉得还是不够完美,不够配得上少主啊。
可恶。
“就是他。”
撒开胳膊上的手,杜错轻轻拨开草丛观察远方那处平台。“没想到少主对素未谋面之人都能如此,他的心中确实太渴望亲情了。”
“不。”
话音刚落,旁边的李一尘突然道。“我看这是月寒的缓兵之计呢。”
听到这话,杜错疑惑的看向李一尘。却没想到,身旁的青年此刻正眸光灼灼,自信骄傲的光辉闪耀,就突然像换了一个人。
“杜叔您不知,我与月寒曾诱敌深入,期间多次面临暴露全靠他化险为夷呢。在这方面,我不如他。月寒,说他拯救了我也不为过,不管是从哪个方面上来讲。”
说着说着就露出微笑,杜错亲眼近距离看李一尘眸光如水,浅浅的甜藏在唇边。特别是那眸中深得浓得化不开的爱恋,若换了任何一个人来都会有所触动吧?
只不过,此刻他身边的是杜错呢。这个亲手养大杜月寒的人,多多少少占据了父亲的位置,面对这种场面,难免尴尬又汗颜。
“你小子……”
杜错真是默默无语,刚想转移话题,没想到李一尘却又突然揽住他的肩,竟像对平辈兄弟般,语气宽慰道:“见到月寒,我心安多了。杜叔,谢谢您的兔子洞!它真是发挥了大作用!”
“……”
杜错彻底无语,只一味拍开李一尘的手。
什么情况?没大没小。
“那你们可有相互联络的方式?这缓兵之计也需接应吧?不然像目前这样的山川相隔,该如何成事?毕竟我们暂时可能无法见到少主。”
“这您就放心吧。”
听完杜错的疑问,李一尘自信满满的轻笑。
“从前我们用老办法,但现在非比寻常,不如试试那石壁上的剑法,或可产生奇效,悄无声息间传递讯息。”望向那远方平台上还在舞剑的美好身影,李一尘站起身拔出剑。
天光暗淡,更衬他玉树临风,飘逸夺目。
所以即便是杜错这样的老江湖,也不免有一瞬间看花了眼,心想:不怪少主会爱上此人。
“嗯?”杜错反应过来。“什么石壁?”
谷风,于身后呼呼吹拂,撩拨起衣袍翻飞,好像亲爱的他在对自己说悄悄话。深深凝望,又盈满眶温柔荡漾,起势前,李一尘喃喃道:“卿卿,但愿我们心有灵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