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镜猛然一怔,张口道:“你……”一语未竟,便觉心神恍惚,竟忘了后话。
东唐君目蕴笑意,看着他问:“你手里拿着甚么?”李镜顺着他话,低头一看,手中银水剑已然不见了,只攥着一枝欲开未开的白碧桃,一身锦服也是未成角时的小儿身量。李镜霎时思绪混乱,也想不起自己因何在此了,只彷徨立着。
东唐君俯下身来,一手将他抱起在怀,轻轻地问:“跟他们在府上走半天了,乏了不曾?”
李镜不知所措,只怔然道:“我不乏……”东唐君朗声大笑说:“你心里惦着玩,便说不乏,我却乏了,小太子陪我歇会儿罢,好么?”李镜见他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只觉心头甘甜,连仅存的顾虑都散得了无踪影,独剩满腔欢喜捺都捺不住,连忙应道:“好啊。”
东唐君便将李镜抱至屋内,把他手里那株桃花取下,与另一株同供在一个天青剔花瓶中。东唐君指着那花说:“原来供着的这一株唤做’赤叶凝霞’,你这一株唤做’云海点金’。”说罢,就见两青衫小童上来奉茶,东唐君拿了茶盅,凑在李镜唇边喂饮。
李镜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只说不渴,东唐君笑了笑,将李镜抱上床榻,扶他睡下,又将衾被颐好了,才命人打下帐来,自己和衣陪卧在旁。他轻轻哄着李镜道:“好生歇一会儿罢。”
李镜点了点头,心中浑浑噩噩,不论思及何事都茫无端绪,便捱在东唐君怀里睡去。不知怎的,李镜忽觉心中灵动,猛一睁眼,眼前经已物换景移,自己正与东唐君坐在软榻之上,燃香焙茶,隔着清烟相看。
他说:“我有一样东西,正愁没处找去。若七太子真心待我,我问你借一借,不知你愿不愿?”
李镜问:“你想借甚么?”东唐君说:“我身上有些旧病,需要一味魂气做药,以补亏缺,药已成了,却要玄水珠做引才得,七太子愿借不愿借?”
李镜只觉这形景似梦非梦,既似熟稔在心,又似陌不相识。
东唐君见他不答,轻声苦笑道:“小太子曾跟我说,我想要甚么,只管跟你讨,我信以为真了。你不愿,那就罢了。”李镜心中一痛,不知哪来的心气,忙一伸手将人按住,急急道:“我愿的!”
他直直望向东唐君,只见东唐君神情如水,目凝清光,也正看着他。李镜心底更软,柔了声说:“这有甚么打紧的?我借你一回也就是了……”
东唐君垂着眼说:“这一借,便不止一回了,来去得有一十二回,半回都少不得,且是要从中取血气佐药,难免要你担些不好受,小太子可想好了?”李镜忙道:“若是别人,这玄水珠我是断不愿借的,要是你……”一语未竟,就有一股锐意撞入肺腑,似钢刀搅擢,削骨剔髓,李镜猛然一乍,痛得浑身猛颤不住,身子一斜,便跌将下去。
这一跌似跌进个淤滩沼地,直沉个没底,四周一片乌黑,犹如浓浆,淹得人气息窒抑。李镜越是挣展扑腾,越觉身体虚浮,神识渐离。迷蒙间见一豆火光摇曳,就在身前寸许,李镜咬牙忍痛,伸手捉去,不想这一捉竟攥住一片袖角,周遭景致猛地清明。
李镜定神一看,自己正伏倒在锦褥之中,东唐君和衣坐在床沿,手中把玩着一枚珊瑚簪子,目视前方,不知看向何处。
李镜身负极痛,微声唤他道:“阿潭……”
东唐君闻声将眼一低,目光与李镜轻轻一碰。李镜浑身痛不可当,却又勉力与他笑,颤着声道:“我不知有这样难受……阿潭,我为你受此大苦大痛,你不哄我一哄么?”东唐君看着这小儿半晌,才道:“你想怎么哄?”李镜轻声道:“你抱我一抱,我就不痛啦……”东唐君却不应话,好半天才俯下身来,将人搂入怀中。
李镜伏在他肩上簌簌战抖,竟真的觉得痛楚渐渐消弭,一阵困意袭面而至,在快将睡过去时,又有一声金铃在耳边炸响,李镜猛一激灵,发现自己立在一片博敞虚空之中,声息皆无,东唐君就站在身旁,着一身朱红锦服,艳似棠花,万分温柔执着李镜两手说:“我区区一个谪仙,何德何能得七太子青眼?”
李镜惘然无措,忽见另一人从远处朝他走来,仍是东唐君的模样。那人竟步步趋近,咄咄逼问:“你说要照我护我,保我周全,我想要甚么只管跟你讨。小太子,这不是你说的么?”
李镜如遭火灼,骤然将手一抽,仓皇后退,猛一转头,又见东唐君负手拦于身后,眉梢眼角尽是笑意,柔声问:“你上心?”他说着将手中物甚举起,当李镜跟前狠狠一掷,铿锵一声尖响,仿若大雷,震得李镜掩耳惊呼,那东西摔个粉碎在地,东唐君看也不看,只盯着李镜一笑,凉薄道:“我却不上心。”
李镜心头似被撬开了一样,许多记忆似铁水火浆直漫出来,又滚又烫,又浓又烈,叫他越发抵受不住。李镜哀声叫道:“你上心的……”东唐君笑意不减,一手指着天上,问道:“小太子,你猜这是哪里?”
李镜拼命摇头,东唐君道:“我不过取你试阵罢了,自你到这水轩,便入我三离阵中,你以为朝夕相处的这数年,来去不过半月,等此阵一收,此间种种于我而言不过大梦一场。小太子,你连这场大梦都记不得,还谈甚么上心不上心?”
李镜痴痴站着,神色怔然,忽然道:“是不是醒了,便不会满心念着你?”
东唐君看他许久,竟没言语。李镜又苦声问:“是不是……”那人冷冷一哼,忽然朗声大笑起来,那笑声百转千回,萦绕不散,竟直灌入李镜心门,震得他心腑颠荡,百骸生痛。只见泼天黑浪扑面打来,将东唐君身影淹没过去,李镜高声叫唤,急扑上前去要将人抱住,不料一头撞了个空,直摔跌在地上,李镜一时痛得难当,久久伏地不起。
忽有一声唤幽幽传到耳边来:“七太子……”
这一声仿似华光透重云,顷刻驱得翳霾尽散。
李镜微一支身,头痛欲裂,却觉得神魂渐清,眼前景象渐明,他定神往四周一看,隐约还在那漓轩之中,只是满屋惨乱,几案歪斜,帐帘纵横,花木委地,如遭狂飚一样,独剩梁角上两盏悬灯幽幽亮着。
伏廷上前扶起他,低声问:“七太子可还好么?”李镜不知是梦不是,只低垂着头,一手握住伏廷手腕,颤巍巍地站起来,他目不转瞬地盯着那面皓白石墙,苦声问:“我是醒了么?”
伏廷一愣,便道:“是,那香石已叫我尽数毁去,但此地并不宜久留,我们且先去罢……”反手拽李镜就要走。李镜狠一甩手,趋步上前,往石墙上摸了一把,这后头哪有甚么屏风对门?竟真是一场大梦。
李镜怔怔想着:“原来他早骗过我一遭,害过我一遭,而我一朝梦醒,将那些陈情旧事忘尽了,却还为他陷情,还叫他害至如今田地!”李镜既悲极,也怒极,只觉气血冲头,万箭攒心,攥拳往那石墙狠命一砸,直砸得石表微陷,碎粉飞扬。
伏廷吃惊看着,不知他经了何事。李镜一双锐目清光凛凛,似明刀出榼,杀意盎然,冲着他问:“你知道这封的是甚么阵么?”
伏廷摇头说:“只知是用虚境惑人的阵法,以阵主或入阵者的心念支阵,若要道个确凿名儿来,却还要细探……只怕不妥,还是快离了此地为妙。”
李镜不动,还问:“入阵之后,阵中所历都只是大梦一场,此阵一收,入阵的人便会将阵中所历悉数忘尽了,这样的阵法你听过么?”
伏廷道:“七太子怎么知道这阵?如果是这样,这阵该是唤做‘三离绝世’,我虽未曾施行过,但也对它有所耳闻。世间巨障天防,皆有法可破,唯破心防最难,试炼此阵的机要,不在惑敌,重在御心。”他说到此处却顿了一顿,不知思及何事,黯然神伤道:“我却觉得这阵不好。”李镜心头微动,因问:“为何不好?”
伏廷说:“人心里埋的,定必是要紧东西,心防唯有情份可破,又有甚么天大的事,值得仗着情分去掏挖人呢?”说着又想到卢绾下灵修山时,为借李镜玄水珠也是打着差不多的念头,只幸而未成。伏廷与卢绾要好,此刻竟也觉得自己有愧于人。
李镜听到伏廷这话,只觉悲切透骨。一个旁人尚且会这样想,东唐君如真对他有情,又如何能如此狠心相待?李镜思量到此,恨意不迭,又念及四渎梭的事间不容缓,便问伏廷:“我找那弱水天笼去,探一探四渎梭的事,你可要跟来?”
伏廷道:“我到这来,本就是为探事,如今尚不知卢绾境况,且跟七太子你走一遭罢。”李镜颔首答应,便领着伏廷一同去了。
这东唐湖府统共有一门廷、三府园。自南过林入府,先至门廷,廷周四面环水,并设有一玲珑水厅,廷内东、西、北三方,各有傍水游廊通至三个府园,东园唤做拾锦,西园唤做挽绿,北园唤做披霄,三府园内又各有屋轩庭榭盘郁。漓轩本就在拾锦园内,又与东轩离得极近,李镜理应熟极此处,可等二人一过廊桥,那景致他却不认得了。
眼前抄手游廊百折千回,或有亭榭相间,或接临水高台,一应不知通去哪处,竟不似是在东园之内。伏廷见他顿步,心知有异,因问何事。李镜说:“这不是我知道的地方,不晓得怎样出得去。”
伏廷道:“这不难,那两位仙童逃去,必会去将囚笼阵的事报给东唐君知道。”说着从襟中取出颗粉丸,使力一攥,捏碎在手,五指张开时,从中扑出一只银光熠熠的粉蛾。
伏廷指令道:“追那袭月天丝的气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