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是自己主动找来的。
他一个人鳏居多年,酗酒度日,一年里鲜有清醒的时候。唯一清醒的时候,除了新年,就是他家那口子去了的那天,但多年累积下来,也是半醉半醒。
这几日,他隐隐觉得后颈处痒,总是忍不住抓挠,可始终不能止痒。他曾向郎中讨过一盒药膏,却只是暂时缓解,缓解过后愈加严重。渐渐的,无止境的痒刺激着他的神经,使他日渐暴躁,以致患处被他生生挠下一块肉来。鲜血淋漓,痛感大过了痒感,才换得他短暂的清醒。
就是在这难得清醒的时候,碰上了搜查血蛛疫症状的人,他一听是国主派来的人,以为能给治病,就主动请他们将自己带走。那些人看他虽没有红纹,但他颈处的情状也实在骇人,便同意将他带走了。
这几十号人被暂时安置在城外的一处庄子上,虞致自然也在其中。
和虞致在一起的十个人里,男女老少皆具,最大的已过古稀,最小的不过三岁。他们原本都在家中欢喜着筹备新年,如今突然被聚在这里心中都惶恐不安,但他们无比信任弥祯和虞致,又彼此说着安慰的话。
虞致从他们口中得知,这些人住在城中各处,互相都不认识,除了有三四个人住得较近,其他的几乎没有任何关联。
虞致心下一沉,这病不仅会传染,按照如今的情形,传染的人只会更多。
幸好,他们来时便已被隔开了。
这里唯一的小孩因不习惯陌生的环境,又被隔板挡着,哭闹不止,无论母亲如何哄都不管用。
虞致从隔板后走出,妇人见状忙捂住小孩的嘴,又向角落里缩了缩,道:“对不起皇后娘娘,吵到您了。您还是快回去吧。”
虞致笑着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面纱,又走近了些,蹲在小孩面前,手掌摊开,里面是一颗糖块,柔声哄道:“你看这是什么?”
小孩见是糖,眼中一亮,吸着鼻子,渴望地看向虞致,道:“我可以吃吗?”
虞致道:“当然可以啊。”说罢就将糖块喂到他口中,又道,“你吃了糖还会再哭吗?”
小孩含着糖块迟疑了一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虞致不解道:“这是什么意思?”
小孩诚实道:“我不会再哭了,但我害怕。我会死吗?”
此话一出,周围所有人都沉默了。这也是他们最担心的。
虞致闻言一怔,那个老头死时的样子再度浮现在她眼前。虞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道:“我给你唱首歌怎么样?”
小孩揉了揉眼睛,道了声“好”。
虞致盘腿坐下,从容有力的歌声响起,平息了人们心中的恐惧:
小石垒成山
大山撞破天
风来推不倒
雨来冲不摇
嘿呦,嘿呦
踩着雷声上云端
九颗星连勺
舀尽黄河涛
左手挽落日
右手托雪潮
嘿呦,嘿呦
踏破山崖当鼓敲
天要塌,我们笑
手挽手成桥
十万个脚印叠成路
踩着闪电追大雕
你喊一声:嘿
我应一声:到
草尖顶开厚土地
千山举起新月刀
歌声停歇,虞致再度看向那个孩子,郑重道:“我明白大家的不安。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同大家站在一起。如果......”虞致顿了一下,抚上平坦的小腹,一股暖意在掌心运开,仿佛获得了无尽的力量,也下定了某种决心,又道,“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会同大家一起。”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虞致的方向。虽然看不到她的神情,但在场的人无不为她的话动容。有的人忍不住低声啜泣,更多的是无言的震惊。
虞致又道:“所以在那一刻还没到来之前,请大家坚定信心,和我一起,走出这场阴霾!”
其他人听罢,纷纷应和道:“娘娘,我们相信你!”“我们一起对抗它!”
这时,小孩突然开口道:“娘娘,您刚才唱的歌真好听!我全都记下来了,我要唱给更多人听!”
虞致伸出小拇指,笑道:“那我们拉钩!你一定要唱给更多的人听啊!”
翌日清晨。
“陛下!有新发现!”
“陛下!查到了!”
弥祯的院外同时响起两道声音,打破了晨间寂静。太医们带着眼下乌青急匆匆地去找弥祯,恰巧与外出调查溯源的人撞个满怀。
弥祯的声音从里间传来,“都进来吧。”
两方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却发现弥祯的状态有些不寻常。他眼底布满血丝,下巴发束有些乱,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太奇怪了。
他们心里都犯起了嘀咕,难道是因为皇后也被隔离了?不对。虽然这次情况特殊,可比这更严重的也不是没发生过,但也从未见过他像今日这般。
更奇怪的是,他们隐隐觉得弥祯的身上透着一股骇人的戾气,让人感觉陌生的同时又不寒而栗。
沉默半响,弥祯看向他们,神情淡淡,道:“你们都查到什么了?”
一名太医率先开口道:“那老者死相骇人,但好在血并不会让人感染。此症应是丹毒,今年冬天比往年都更冷,感染风寒者极易染上丹毒。只是尚不明确为何那老者会爆体而亡。至于那名男子的症状,实为顽藓,冬季易患,并不具备传染性,只要结痂就没事了。”
话音刚落,弥祯的眼中恢复了一丝清明,另一人却道:“陛下,我们查到昨日这些人一部分是城中贵族,还有一部分是布商和裁缝。至于那名男子因常年酗酒,只是一个散工。除此之外......”那人顿了一下,又道,“我们又发现了十七名与老者症状一致的人,另有十五名与男子症状一致的人。此事恐不简单。”
太医神色一沉,这与他们所查到的完全不一样。可为什么是布商和裁缝呢?
弥祯站起身,眉头深锁,看向太医,道:“可有什么医治之法?”
如果之前诊断的结果不成立,那医治之法必定也未必能奏效了。太医心知此事蹊跷,不敢妄下论断,默了少顷,道:“这两种病来得怪,若真依这位大人所言,那先前所想的治法应是无用了。可眼下扩散如此之快,也只能先依表征医治,尽快查明病因。”
另一人道:“陛下,眼下除夕将至,怪病横行恐乱民心。当务之急应先安抚民心,防止疫情进一步扩散。”
弥祯狠揉了下太阳穴,道:“传令下去,即日起关闭城门,内外百姓不得进出。城中百姓自居家中,不得外出,若发现症状,立即以飞羽信传递信号,同时准备好百姓生活所需物资和药物,以确保在家中生活无恙。另,严查坊间流言,决不能让恐慌蔓延。太医院加紧找到医治之法,立即起草防疫章程,分发至每个百姓手中。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朕就在这里!誓与全程百姓共克时艰!”
二人齐声道:“臣遵旨。”
太医想起弥祯方才的异样,道:“陛下,您看上去脸色不好,容老臣给您看看吧。”
弥祯摆摆手,笑道:“朕没事,只是没休息好罢了。现在疫情严峻,朕自当保重己身。”
太医还是有些担忧,道:“您真的不要紧吗?还是让我给您看看吧。”
弥祯见太医态度坚决,便让他把脉查看,直到太医亲自确认无事后才放下心来。但仍是道:“陛下若有任何不适,一定要告诉老臣。”
弥祯道:“行啦朕知道了!对了,适才说那些人有一部分是布商和裁缝,查查看这里面有什么关联。记住,一定要注意防护!”
二人领命后离开后,弥祯望着城外的方向,默默攥紧了拳头。
封城令一出,百姓们恐慌有之,无措有之,但在朝廷的举措下,他们很快就安定下来,积极配合,居家不出。
原本该因新年而热闹的大街,现如今,没有欢笑声,没有叫卖声,只余瑟瑟风声和军队巡逻时铠甲的摩擦声。
虞致因为没有感染而不必留在隔离区,但眼下城门已关,她作为一国皇后本就没打算离开这里。她带领弥祯派遣来的太医和官兵,按照症状轻重划分了三个隔离区,并亲自向他们发放了物资。
因第一批发现感染的人多为裁缝和布商,太医便果真在布料中发现了端倪。云槐所用布料大部分来源于本国特产的槐锦,而制成槐锦的秘诀来自于一种云槐特有的,名为“槐丝子”的虫子。此虫身似蚕,但有蜘蛛的触手,喜食槐叶,吐丝可织布,名槐锦。因槐锦质地细腻轻柔,光泽鲜亮,冬暖夏凉,深受云槐人喜爱,同时也深受他国百姓喜欢。
新年将至,百姓们裁制新衣,这些人都直接或间接的接触了由槐锦制成的新衣。
可诡异的是,他们并没有在今年的槐丝子身上发现异常,却在活人血液中发现了处于休眠状态的虫卵。
此结论一出,把所有人都吓坏了。不少人当即就要把身上的旧衣服脱下来,还有人一想到自己的身体里有无数个虫卵,就害怕得不停地抓挠身上的皮肤,痒得在地上直打滚。太医紧急采用针灸和艾草熏香的方式抑制红纹蔓延,初见成效。
奈何祸不单行。
第一个颈部有顽藓症状的男子,他的恢复速度异于常人,在敷完药一刻钟后,患处已然结痂。本以为结痂变好,却不想结成的痂竟直接长在了他的身上,并向周身蔓延,触感像树皮一般坚硬。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的一条手臂就完全木化,动弹不得了。不仅如此,他也莫名变得暴躁,发疯似的用头不停地撞墙,一下比一下力大,撞得满头是血,硬生生将自己撞晕了。
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人心又乱了。
自打枫弋与汐乐成亲后,每一年的除夕都是四家人一起在云槐团聚。今年由于云湘纂书和鬼界庆典,无法一聚。只有遥岐母依夫妇是空闲,二人便决定分别到云槐和鬼界看看老友,再回到天迦山与明祈云湘一起过年。
二人一到云槐却见城门紧闭,满目萧索,不见百姓,士兵皆遮面而行。二人见到弥祯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遥岐道:“发生什么事了?为何会同时出现两种瘟疫?”
弥祯疲惫地睁了睁眼,似真似假地道:“说不定是有人想要我的命呢。”
母依道:“呸,说什么胡话呢!这病怪得很,我现在就去找云湘。”
话音未落,弥祯制止道:“千万不要!且不说云湘如今的身份就不宜插手人间事,更何况她如今还怀着身孕,断不可让她冒险。我是这个国家的君主,理应由我来守护这片土地和这里的百姓。”
“眼下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虞致,她怀孕了。如今又一个人在城外,我不放心。”
二人都被这个消息震惊了,可眼下却顾不上高兴。
遥岐当机立断,道:“母依你留在这里,我去找明祈帮忙。”还不等弥祯张口,遥岐摇了摇头,又道,“你不必再说。这病来的古怪,我们几个人只有云湘和明祈的医术是最好的,即便我现在不说,他们早晚都会发现。无论是神的身份,还是朋友的身份,我们都不能坐视不管。云湘那边,我会看着办的。”说罢,遥岐便施法离开了。
山下小院。
遥岐将两种病的症状告诉二人,二人神色凝重,云湘道:“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过去吧。”
遥岐犹豫了片刻,道:“不然就让明祈先去吧,等情况稳定了你再来。你刚编写完书稿,月份也大了,还是先在家休息几日。”
云湘救人心切,急道:“我可以等,那些感染的百姓能等吗!这两种病如此古怪,病程发展又如此之快,若不及时找到医治之法,恐生大乱。”
明祈低叹一声,道:“咱们三个一起走,湘君有分寸,我也会照顾好她的。”
遥岐见二人态度坚决,便不再多言。
云槐城郊庄子。
“我不想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一男子跌跌撞撞地朝大门跑去,衣衫半裸,后颈上一片片的新肉混着血,结的痂粘连在皮肤上,将落不落,模样骇人。还有不少人因为同那名男子一样亲眼目睹了惨状而躁动不安。他们在庄子里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且没有任何防护。士兵们抓人,虞致高声安抚人,一时间,哀嚎声,痛哭声,气愤声,响成一片。
三人到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混乱之中,虞致险些跌倒,遥岐手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