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额上沁出汗,握着玄无剑的手蓦然变得无力。
他单膝跪在云端上冷眼望着空智,轻笑了一声逐字道:“你以为本座今日来,可还抱了活命的打算?”
他将毕生灵力涌入剑端,玄无剑的寒光更盛,似有一剑劈开冥界一界之势。
空智先是面色一沉,随即道:“好啊,好啊,那就做个了结吧。”
玄无剑刺入空智的肩头,只差一寸。一团暴怒的邪气从空智眉心中蹿出,将玄冥打向十丈之外。
他借玄无剑稳住了身形,跪地的时候又吐出一口血。空智被他这一剑伤得极重,亦跪倒在地怒目望着他,周身绕着的邪气虽盛,却不如方才那般汹涌。
他警惕地看着玄冥,他没有想到这位身居高位的北阴大帝真有同他同归于尽的念头。
二人在这短暂的僵持间隙里,玄冥听到身后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玄冥!”
他陡然一震,不可置信地回望向她。
孟元站在被血染得鲜红的云端之上,分不清是她的衣裙红还是鲜血更红。
她站在那儿望着他,眼神中夹杂着怒意、悲戚和心疼。她的右手里,紧紧地攥着她的月恒剑,攥得太紧了,她的手都在抖。现在不是他思考她为什么从历劫之中脱身的时候,也不是他责怪她为什么要来送命的时候。
“好啊,来一个,我杀一双!”
“你快走!”
玄冥眼睁睁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似是带着千般万般的决心那样握紧了月恒剑,飞身上前就同空智的邪气扑打在了一起。她不是空智的对手,他拼尽全力想要站起身来,结果只引得一身钻心的剧痛。
又是一口鲜血。
孟元没有听他的话,也没有在卷起层云的狂风之中望他一眼,只顿了一瞬。
她随即足尖点了厚云,身如彼岸花瓣一般轻盈地顺风迎上,起初拿到的重不可举的月恒剑如今已轻飘飘地成了一条长带,挑起剑来舞起剑花的时候犹如水蛇一般灵活地在她的手里转动着剑身。
她执剑同那邪气交缠在一起的时候,蓦然想到很多年前自己在绞龙台上同他比试的那一场。
空智虽已受了重伤,但那邪气似乎是有灵识,丝毫未曾减弱下去。
它在顷刻间化作一条长龙,长尾向孟元重重拍打过来,她避之不及,被它重重地拍落到了一旁,恰好停在玄冥的身侧。红裙被伤口上涌出的鲜血浸染得更红艳,她在落地时,喉头溢出铁锈味的甜腥。
她痛苦地望向那团仍然吐着黑气的邪气,眉头紧紧地扭在一起。怎么会...如此厉害?
他满目惊讶又饱含疼惜的望着她,随即眼中便染上怒色。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哑,但语气极重:“本座让你快走,这是君命!”
她沉默着,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或许欠了花神曼珠一世,但是他不欠她的。
他在彼岸花海里落了一滴血在她的身上,在那么千万株彼岸花海里找到了她,让她得以化成人形。她的这一条命是他给的,若他真的会死,那么今日她便要和他死在一起。
两生道,总会再选出一个合适的人的,但是他只有一个,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半跪在远处的空智喘息着,在这一刻的间隙里恢复了灵力,长龙状的邪气再次向玄冥所在之地伸着龙爪俯冲过来。
玄无剑化作万道剑影刺向那长龙,倏然间光芒万丈。正当那邪气被激得重新化作一团黑烟时,空智陡然站起闭目捻诀,那邪气便重又化作大方才数倍的长龙,刹那间破了玄无剑的阵,向玄冥飞扑来。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力气,迅速地站起了身挡在了他的身前。
腹部猛然一阵剧痛,她涌出一口鲜血。
邪气被她那一挡激得四散,但孟元却伤得极重,她在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之后跪落在玄冥怀里。
他怔怔地看着她,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她好像触到了他脸上滑落的泪水,很凉。
他怎么哭了呢?她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哭过。
她绵软地伸起手臂想替他擦一擦脸上的泪,可是却软绵绵地落下就像一只没有人牵引的木偶娃娃。
全身的灵力就像潮水一样从她的身上向四周涌出去,一点一点从她身上抽离。
方才九幽玉戒指裂了,他也是这样痛苦吗?
她的眼睛疲惫地合上,殊不知自己的身侧静悄悄地生了一场巨变。
他们二人的血交汇融合在一起,周身再次升起漫无边际的彼岸花瓣,鲜红如血,带着蛊惑人心的迷香。
在散着幽幽红光的彼岸花海之中,那邪气忽然失去了灵力,流散着成为了一丝一缕的邪气,而那彼岸花瓣却似将灵力吸收了一般,在天空中舒展、开放。
孟元渐渐地恢复了力气,睁开眼看到这幅情景。
当年在绞龙台上的一场彼岸花海,他们二人用玄无剑划破手心十指相扣在一起的那场彼岸花海,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是要他们二人的血融汇在一起吗。她苍白的脸上牵出一个浅笑,轻声道:“我们要赢了,对吗?”
他俯身在她耳边,说:“对。”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爱哭呢。
空智被彼岸花海迷了半刻心神便反应了过来,冷笑道:“雕虫小技,何足为提!”
他的步履中明显有着蹒跚,脸色却因心中的惊惧变得更狰狞。玄冥看出了他的害怕,随即用玄无剑支撑着身子站起。
在似红雨一般的彼岸花海里,他先出了招向空智劈去。
孟元在天宫里的时候,曾经遥遥见过两颗飞过夜空的流星撞击在一起的画面,它们在繁星漫步的黑色绸缎上如人间的爆竹一样炸开,震得四周的星子都要掉下来几颗。
她便在这时候重新听到了这样震动四周八海的声音,睁眼时,望见身边漂浮的彼岸花瓣如雨簌簌落下。
玄无剑刺入空智心中,从他的伤口处源源不断地涌出黑烟,玄冥跪坐在地上,仅凭着刺在尸体上的玄无剑支撑着身体。孟元看到他的时候,觉得他好像一片深秋的枯叶,在光秃的枝干上摇摇欲坠。
不会的,不会的。
她飞奔着跑向他,不知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她跪在他的身侧看到他苍白沾着鲜血的脸,带着哭声道:“我带你回玄阴宫,我带你回玄阴宫。”
他笑着看着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伸手擦她的泪。他的手好凉。
可是她的泪如断线珠子一样掉着。
“孟元,本座封你为南阳大帝,执掌冥界。”
她的视线变得很朦胧,透过泪光她看着他,忍住自己的哭腔绽开一个笑容:“你不是要培养新君吗?我们回玄阴宫好好养一阵子,你送我去历十万年的劫,然后教我怎样做帝座好不好?
他怔了一下,道:“你都知道了,也好。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需要我再教你了,知道吗?”
他说罢重重地咳了几声,孟元急忙将他抱入怀中,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从他嘴角流出。方才他刺入空智的同时,空智集尽灵力的一掌亦拍在他的胸口。
至此经脉尽断、五脏俱碎。
他的气息变得微弱,他看着她,眼角沁出泪。
“我这一世了无遗憾,唯有你......若有来生......”
他笑着。
“我爱你,孟元。”
他的身子变得好轻好轻,比飘落在她手上的一片彼岸花瓣还要轻。
她看着他闭上了眼睛,就像在批折子批到深夜后沉沉睡去那样。她感受不到他的重量,看着他渐渐地化作点点灵光,散去了,就像落下的彼岸花那样散去了。
她哭喊着想抓住他,无一不是徒劳无功。
一口鲜血再次涌上来,世界重归于一片漆黑寂静。
往生海上的波涛将整片海都翻了一翻,忘川里的水在沸腾,山体在开裂,十大地狱里的恶鬼传来穿透九天的哭嚎。厚重的层云碎了,她变成一片飘飘悠悠的彼岸花瓣,从高处的云端下坠。
冥界,骤然如上古时一般混沌。
她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她是一株长在三生石畔的彼岸花,她满怀好奇地看着那个玄衣男子缓步走到三生石前,他来做什么呢?
诶,他怎么滴在她头顶上一滴血呀!
她的梦境到这里没有像从前那样戛然而止,她好像从自己的原身里头抽离出来,成为一个鬼魂落到了地上。
玄衣男子看不见她,自顾自地回头从小径上走出去了。
她凑到三生石上瞧了瞧上头写着什么,是两个字,玄冥。
他叫玄冥吗?
正当她仔细端详的时候,三生石上又金光一闪现出两个字,就在玄冥二字一旁。
那两个字是孟元。
孟元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个人是眼睛红肿的蔺沧。
她的头很疼,全身上下也很疼。
她看到自己是躺在九华殿内殿的榻上,她很熟悉的地方,还能隐约的闻到那一股浮动着的焚香。榻边站着很多人,有道明、曲言,还有些她曾共事过的大臣。
她望向蔺沧,忍着疼痛挤出几个字:“玄冥呢?在偏殿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