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近来在书局看书,偶尔总是有一道无法忽视的视线,看得她浑身难受。
回眸看时,却寻不到丝毫痕迹。
这日,她看完了一卷书,伸手去抽下一卷,冷不丁摸到熨烫的手背,嗖得收回手。
萧策安勾唇笑:“真巧。”
杨柳眉头攒起,罩在帷帽下看不清晰,将看完的书插回去,转身就往别处走。
奈何身后人阴魂不散,杨柳停下质问,“你为何总跟着我?”
“娘子说笑了,”萧策安微微摇头,“我二人心有灵犀,所往一致,怎么到了你口中,我就成了登徒子?”
杨柳一噎,干脆绕过他,扶着帽檐从书局离开。
京都又不是只有行舟书局,杨柳也不是只有逛书局这一个消遣。
何况杨柳本就不喜与人交谈,又是个冒昧的陌生人,生得人高马大,一眼看去就足够令人心惊,躲着才是个正理。
然,这些时日,无论她走到哪里,总是能遇见他,就连她随兴而至河边垂钓,也避不开他的身影。
最让杨柳心惊肉跳的一次,她用完早膳后出门,惊见他倚在自家门口的柳树下。
那一瞬间,杨柳险些跳起来,啪地一声关了门,背靠门板大口喘气。
简直无耻。
萧策安略带失望地收回目光。
暗卫请示:“主子,是否要查一查这位姑娘?”
“不必,”萧策安眸色微冷,闪过寒芒。
他不会杀她。
他只会杀了她背后的那些人,让她再无钳制,时时刻刻同他在一起。
在此之前,他不需要知道她是谁的人。
贺清下值时,天都快黑了,踏进家门,从袖子里取出一包桂花糕,所幸还是温热的。
杨柳倚在案上假寐,听到动静,抬指一指厨房,“饭菜热着,你自己吃。”
贺清见杨柳眉间有烦躁之意,将桂花糕装进盘子里,推到她面前,“你用膳了?”
“我不饿,你自便。”
“阿柳,你不高兴?”
“我不喜欢待在京城。”
她看得出,贺清也不喜欢。官场之丑陋险恶,他们二人都不愿沾惹。
但贺清只是告诉杨柳,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杨柳也就不再提这件事。
此刻杨柳难得旧事重提,贺清小心看她眉眼,见她只是郁闷,放心许多,“我这差事得罪人,等过两天,我想寻个护院,你出门时带着他。”
烂命一条,谁爱要谁拿去,杨柳不想身边有个人时时刻刻跟着,“他欺负我怎么办?还不如你在家陪我。”
贺清心中一暖,“我明日休沐,不出门。”
杨柳:“那我也不出门。”
桂花糕清甜绵软,芳香扑鼻,杨柳咬了一口,先前被那怪人吓到的心绪平缓许多。
她和贺清虽然没有那么亲密,但胜在清净,三年来连拌嘴都是少有的。且两人都清清爽爽,聚在一起看书作画,有不少话能说。
翌日,两人闭门不出,赌书泼墨,好不快活。
这些天杨柳也不再出门给贺清送饭了,寻附近的小童跑腿,她一个人待在家里,心想总是能避那人几分。
但到了贺清生辰这天,杨柳就不好不出门了,提着食盒去衙署寻贺清。
出门时还是好好的天,半路上却下起了雨。杨柳就近找了个小亭子避雨,时不时看看雨势和食盒,怕雨下得久,放凉了饭菜。
远处走开一袭黑衣身影,撑着油纸伞,身后跟着一个面容普通的长随。长随背着伞筒,里面堆着好几把伞,沿街叫卖。
杨柳招手,萧策安抬眸看一眼,不急不缓地往亭子里走。
“伞怎么卖?”
“一两银子一把。”
“……坐地起价。”
萧策安笑着拿折扇一拍手心,“娘子,大雨天出来卖伞,我为的就是坐地起价。但我与娘子相熟,恰好未用午膳,娘子若是请我吃顿饭,送你归家也未尝不可。”
他眸光落在杨柳的食盒上,不言而喻。
杨柳权衡一二,打开食盒,小心护好长寿面,将韭黄炒肉给他,“不用你送我,卖我一把伞就好。”
一两银子,她没带这么多,何况买伞也太不值。
萧策安执箸,慢条斯理地用膳,一盘简简单单的膳食,愣是被他吃出了山珍海味的错觉,“娘子家中有人过生辰?我既见了,少不得随一份礼,还请娘子代我问好。”
机会难得,杨柳道:“是我夫君。送礼就不必了,我会代你向他问好的。”
萧策安手一顿,抬眸上上下下打量杨柳,视线似乎能穿透帷幔,呵笑一声,“夫人说笑了,可莫要戏耍我。”
杨柳:“我与夫君成婚三载有余,感情甚笃。我此次入京,亦是随夫就任,如何就成了戏耍公子?”
萧策安脸色阴沉下去,抿唇将竹筷拍在盘沿。
杨柳被吓了一跳,“说好的要卖伞给我。”
“不卖了,”萧策安语气沉沉,“我与夫人一见如故,今日无事,便随你一起去见见你的夫君。”
贺清又不是见不得人,他要见就见。杨柳怄气给贺清准备的饭菜被他动了,心绪烦躁,“那你离我远些,我夫君看到了会生气。”
长随竖起耳朵,战战兢兢,不敢抬眼乱看。
他只是个暗卫呀,犯了什么错要来听这个!隔着这么远,他都听到他家主子指骨捏得嘎吱作响了,弄得他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直到雨停,杨柳提着食盒往衙署去。
贺清听到负责通传的小吏叫他,到门口见到杨柳,连忙接过杨柳手里的食盒,“累不累?”
“累。”
心累。
等再回眸望去,那人已经不见了。
……
杨柳又过了几天平静的生活。
直到贺清下值回来,杨柳问:“今天怎么这么晚?”
“宫里有宫宴,”贺清有些歉意,“要你和我一起去。今日长官留我交代了宫中的忌讳,等会儿我说与你听。”
杨柳不爱去宴席上,但也知道这不是他能决定的,遂也欣然应允,“一晚上罢了,你莫急。”
宫宴那日,倒也热闹。不过贺清只是个小官,席次很靠后,周围基本都是衙署里的熟人。他们的官职,本来够不上上朝,但因性质特殊,又是新法设立的新部门,律例也在调整,许多越制的行为,也无人说什么。
便如宫宴,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若不是受倚重,恐怕也不够格参加。
等贺清给上官和同僚敬完酒,带着酒气回来,杨柳皱眉,“空腹饮酒伤身,你吃些菜压一压。”
他大抵有些醉了,面染红晕,在案下扣着杨柳的手,“你喂我。”
在外面,杨柳也愿意配合他几分。然而方才夹了一块酱瓜,贺清的上峰便来了,道是陛下召见御史都往宣政殿里走一遭。
“醒醒,”杨柳拿湿帕子拍在贺清脸上,低声道,“你还醉着,等会儿少说话,不问你就不要答。”
贺清顺着点头。他只是小酌几杯,看起来脸热罢了,“你若是闷,就到外面透透气。”
杨柳应了,目送他离去。
贺清同僚的家眷们很热情,还拉着她要来个指腹为婚,杨柳招架不住,装醉出去了。
湖风清凉,杨柳路上遇见不少出来透气的夫人贵女,央宫人寻了个清净的地方,托腮半倚在凉亭石桌上小憩。
洛丘上,萧策安眺望这方,抬手示意宫人守在四周,踱步而来。
她今日着一袭豆绿色襦裙,似疲累至极,眉间还笼着愁绪,愈发衬得雪肤乌发,汗湿香云透。
萧策安唇角不禁带出一丝笑。
可什么都还没让她做呢,只是在宴上交谈用膳,又出来透透气,就累成这样。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动人心弦,便是静静坐着,也叫人移不开目光,莫不是天生来克他的不成。
下一瞬,杨柳睁开眸子,眸中闪过惊惶。
萧策安顺势落座于杨柳身侧,自然而然地覆上杨柳手背,“夫人安好否?”
杨柳冷声道:“放开。”
萧策安垂眸看杨柳,“多日不见,夫人竟如此心狠。”每一次见她,他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嚣、沸腾,恨不得将她蹂入他的骨血,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杨柳:“我已为人妇,请您自重。”
往日里,并非没有人来表明心迹。杨柳用贺清作筏,贺清也借杨柳说事,二人都落得清净。
萧策安一笑:“无妨。”
杨柳噌得站起来,目光触及四周静立的侍卫,被萧策安按肩坐下,“你是谁?”
萧策安抬眉:“夫人以为呢?”
玄衣纁裳,纹山川日月之章,贵气华美。身处禁廷,如此无礼,宫人却都视而不见。
杨柳面色泛白,肩膀轻颤,心神不宁。
萧策安手撘在杨柳薄肩上,作势要将人往怀里揽,“昔年夫人年少,为人所蒙骗,不慎失足,朕心甚痛。苍天有眼,朕与夫人重逢,幸甚至哉。”
杨柳没心思去拜他,一把拍开他的手,心绪尚未平定,目中满是迷惘无措。
萧策安泛起怜意,未再动作,“他之功过是非,皆在夫人一念之间。改日朕再与夫人相会,就此别过。”
……
贺清归席,得知杨柳已提前离开,并未多想,只当她累了。
归家时,方才跨进耳房门槛,就被杨柳抱了个满怀,为她手上的温凉一惊,“阿柳,怎么这么冷?”
杨柳死死抱着贺清,脸颊埋在他肩头,泪水如断珠一般,烫得贺清心如刀绞。
感受着贺清轻柔的安抚,杨柳抬起潮红含泪的脸,“我们回宁州吧,我不要在京城,我讨厌这里。”
贺清带杨柳到榻边坐下,抬指擦泪,“阿柳,我们不能回去。”
“为什么?”杨柳满眸泪水,“你不喜欢这里,我也不喜欢这里,我们为什么非要待在这个令人讨厌的地方。”
贺清无奈,只得道:“我们来京城,是为找你爹娘。待寻得一年半载,若是依旧得不到消息,我就辞官,我们回宁州去,再也不踏入官场。”
杨柳泪水更汹涌,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滚落,抬袖胡乱擦去,“我不找他们。”
贺清温声道:“我替你找。”
他转身去温帕子,拿来给杨柳擦脸上的泪痕。自三年前刘氏夫妇作乱起,杨柳待那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便有些执念,既排斥又期许,既痛恨又渴慕。
杨柳不提,也不许贺清提,贺清却无法视而不见。若如今不寻,待杨柳爹娘百年之后,他又如何能看杨柳痛苦万分?届时又该到何处寻亲?
替杨柳掖好被角,见她眼角还是红着,止不住落泪,贺清哄道:“很快的。若是寻不见,便只当他们早早地殁了,我们回宁州,立两道牌位,好好过我们的日子。”
自相识起,贺清就没怎么见杨柳落过泪,在一起后更是捧着,见她今夜流的泪比过往十几年加起来都多,自是揪心不已。
“早些歇息。”
杨柳拉住他衣袖,“你在这里陪我。”
贺清一愣,旋即吹灭蜡烛,躺在杨柳身侧,感到杨柳正扣住他手指,心头柔软。
杨柳已经习惯了有贺清在的生活。
早晨睡眼惺忪醒来时,他已经备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虽不是珍馐美馔,却道道都是用心做出的,可口美味。
休沐时,他们一起看书、辩道、泛舟、采药……在宁州时,他们能做的更多。到了京城,贺清要上值,杨柳每日看完书,会热好饭菜,习惯性地等他归家,等他给她带京中时兴的小食奇玩。
对杨柳而言,贺清就像是另一个她,不可分割。一想到要与贺清被迫分离,与另一个可怕又陌生的人耳鬓厮磨、日日相对,兴许最终死于非命,杨柳便止不住颤抖。
那些杨柳行路时砸来的纸团、相处时被以各种理由引走的贺清、与贺清夜间闲话时愈大的风声和石子落地声、犬吠声……一切的一切,杨柳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借以麻痹自己,不去想来自那人的警告。
杨柳只想和贺清永远这么平淡温馨地生活下去,杨柳根本就抽不出也不愿意去想,那人的容忍是否到了极限,他说的改日再来寻她,又是哪日?
她不许期许地想,这么久,也许他早就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