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就走嘛，何必拿这些拙劣的借口骗她。
柳神医自从申时就不见杨柳的影子，先是到竹楼里找她，又去寻百画生。两处都找不见她，便想着来这边碰碰运气。
杨柳还在这边坐着，听到他的声音，笑道：“阿公，我在这儿。”
柳神医哎呦一声，“小柳，别哭，别哭。”
“我哭了吗？”杨柳眨眨眼，伸手到脸上一抹，冰冰凉凉的。
柳神医紧挨着她坐下：“他有事先走了，来不及和你道别。我记得他似乎给你留了信，你见到了吗？”
杨柳取给他看：“在这儿。但他是骗我的。”
柳神医先时还觉得萧家后生说得夸张，未曾想一个照面，就叫杨柳给认了出来。
杨柳抱着膝盖，望着天际彩云。
柳神医讲着小话逗她，末了低声道：“跟着阿公学医，自由自在的，多好。阿公这谷里，还有许多女孩，正当妙龄，和你差不多的年纪。若不是他总不走，阿公早就叫你们一处了，也好做个伴。”
杨柳净挑着僻静的地方去了，谷里知道她的人不少，见过她的却不多，闻言一笑：“那我有空倒要过去了。好了，阿公，我早就不想他了。”
她一早就知道，此事必定是没有结果的。只是没想到，才短短几天，就到了这地步。
柳神医叹口气：“罢了，你往后是什么打算？”
杨柳沉吟一瞬：“如今只是个朦胧的念头。但总归，这做官是不能做了。我往后都不会再碰。”
柳神医这些日子也派人出谷打探了杨柳的过往，自然是骄傲的，“我当初教你娘学医，谷外好多人都嘲笑我呢，最后还不是你娘学的最好。你要有这心，继续做官也未尝不可，咱们家神医出了不少，大官还没出过，阿公等你光耀门楣。”
杨柳笑笑：“阿公，我受不了。周王分封至今，已经过了千年了。那时候没人想过，有朝一日布衣百姓也能科举入仕。虽说这些人都是男子，可焉知再过上千年，女子不能如他们一样？”
柳神医看着杨柳，只觉得她说这话时目光明亮、神采飞扬，不由去揉她脑袋：“那更要做啊，我家小柳就要当第一个！”
杨柳被他夸得不好意思，“可是阿公，我害怕。”
柳神医笑笑：“先帝给你爹丹书铁券时，阿公也在场。要说起来，你娘也有一份，阿公都给收在你娘的竹楼里了。两份你都带上，怕什么怕。”
杨柳有些低落了：“阿公，我倒不是怕这个。我刚到京里时，就想了很久。我只是运气好些，父亲教养我时，既不把我当男子，也不把我当女子，只是教我怎么做好一个人。”
“就连陛下，也只敢保证我不暴露女子身份。他想和我在一起，就必然不会满足于一时欢愉，最后定然是会暴露的。我想和他在一起，就不能做官。但我不是为了这些。”
“阿公，我如果继续做官，无非两条路可走。头一条是继续女扮男装，做我的高官去。倘若一辈子不暴露，那我在史书里也只是个男人。假若我暴露了，也会有人拼尽全力把它打做我的绯闻一桩。”
“我还有很多仇敌。无论我是女扮男装暴露了，还是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我就是个女人，他们都会不遗余力地诋毁我。功绩成败，只有败会属于我。他们会说我是靠美貌、靠身体，蛊惑了朝臣、蛊惑了陛下，会把失败的根由安到我身上。”
“我不在意这些，往后史书上，也自有大家证我清白。可我不能把路走绝。我已经没什么想要的，但很多年以后，或许会有一个女孩，她或许是过得太苦，也或许是雄心壮志、有明主之相。我不想她因为我，被堵得无路可走。”
“怎么会呢？”柳神医微微讶异，苍老但依旧明亮的双目注视着杨柳，面上含笑，“阿公不懂你们的弯弯绕绕，但数十年前，阿公的祖父收了第一位女弟子。那位师姑出谷后，医术精湛、悬壶济世，又收了许多女弟子。一代代下来，师姑的弟子，可比咱们谷里的还要多。小柳在外面遇上的女医，凡是出名的，多是你师姑祖的弟子。”
他们家或许天生就出些不同寻常的人。他祖父收女弟子被人攻讦，他姑娘学医又学易容，师从两家。如今到了小柳，更是惊世骇俗。
照小柳所言，柳神医只觉，就算是出了个女皇帝，也没什么好惊讶的。这些话，只怕她对着萧家后生，都不敢吐露一个字。
柳神医活了许久，也有了自己的经验：“积少成多，厚积薄发。任外面纷纷扰扰，咱们谷中一片清净。小柳你若是想做官，阿公必然支持你。做烦了，就回谷里来，凭他们说道去。”
杨柳笑笑：“阿公，我不做官。我要走遍大雍，我要绘制出全天下最精准的舆图，写出全天下最好的游记。以我的名字、我的身份，而不是镇国公府的世子。”
“我要让所有看到这份舆图和游记的人，都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的名字。”
“好、好，”柳神医笑得合不拢嘴，“小柳若是成了，就到阿公墓前告知一声，阿公必定含笑九泉。”
他看着杨柳，从她身上望出年轻人的意气风发。艰难困苦磨人心志，仅仅是她此刻的神采奕奕，便能让他想象出她在其他地方的风采。
……
萧策安披星戴月赶往边境。
近日突厥大乱，但百画生收到的消息，却是从突厥传来的。自从闻枫等暗探被清洗后，他们已经很难获得突厥的情报。
庭州太守还守在他很前，不停地赞美杨柳的计谋是多么好。无论是迷惑突厥、夹击还是挖下的地洞，都对战局极其有利。
阿史那隼霄战败而逃，却被大王子的人截杀。
可汗严惩了大王子，但终究舍不得让他死，不多时便放他出来。
然而大王子也被人刺杀。
突厥的王子公主不成气候，可汗已经有了息战的意向，准备再培养出一位像样的继承人。但大雍迎战了这么久，势必要从突厥夺回损失，绝不会轻易被打动。
而可汗新近又认回一位王子，有一半中原人血统，生得是英武非凡、仪表堂堂，跟着商队走南闯北，近日甚得可汗欢心。
连萧策安也不得不承认，杨柳确实厉害。二十出头的年纪，前十六年都流落在外，却比京里一些自幼培养的大家子弟都要强得多。
更可怕的是，她做官前，只在东宫听太傅授了半年的课，也从未接触过官场险恶，却能将安丰县治理得井井有条。从未上过战场，在急信还没传到京城时，却能解了危局、反将一军。
这等堪称恐怖的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若是出生时并未走失，而是跟着她父亲在战场上磨炼出几分冷酷和心狠手辣，萧策安坚信，她会是一个合格的政客。终有一日她会大权在握，连他都要暂避锋芒。
“刘氏呢？”
东正道：“按您的意思，买了个官，又趁着清扫，一并革职流放到交趾了。”
按萧策安的性子，自然是杀了更妥当。但又忧心杨柳日后问起，难免觉得他血腥，便绕了个弯流放。
杨柳泪眼朦胧的模样还浮现在他眼前，也不知他不告而别，她会不会为他也伤心至此。
可要告知杨柳，他又怕这不过是条错误的消息，或是寻到杨将军时，人已经死了。萧策安根本无法确定，杨柳是否还会那般伤心。
但这世上没有第二个像刘氏和柳神医这样，能让杨柳大悲大喜的人。
……
杨柳在竹楼里，也不过是看书、练字，偶尔百画生会来教她易容。阿公授课时，也开始带着她一起。
清风谷确实有许多女医。她们钻研起医术来，认真刻苦，还时常帮杨柳赶进度。
有几个女医今年便能出谷，早就梦想着四处游历行医。柳神医整日里吹嘘杨柳，说她要游历大好河山。众人听了，便都记在心里，私下里来问过杨柳好几次，想和杨柳结伴而行。
杨柳哪里有不应的道理。
在清风谷，是杨柳和同龄姑娘接触最多的时候了。她们教杨柳认草药，杨柳给她们念诗赋。整日里携手出游，快活赛神仙。
但夜里辗转难眠时，杨柳也会想到萧策安。
杨柳一直都清楚，他们很难在一起。她注定漂泊，而他大概率要在宫里度过一生。
昔日阿史那口口声声爱她，可对着一个勾勒出的江山虚影，就什么情意都没了。萧策安已经富有四海，想必更不会放手。
至于他留的那封信，杨柳一个字都不信。但她也不觉得，萧策安离开是抛弃了她。
这实在是很愚蠢的做法。他走得太匆忙，也太潦草，以至于漏洞百出。而他要做一件事情，绝不会是如此。
杨柳望着头顶的纱帐。
她只需要等。
等萧策安回来，等他给她一个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