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内外,白幡如雪,哀乐低回。
两天前,大明宫刚刚举行了盛大的婚礼,随处可见红色的绸缎和贴着双喜字的挂灯,如今这些象征着喜庆的装饰品全部被撤下,换上了白布和奠字剪纸。
随着大明宫第五任主人的离去,这里变得不再安静,而是被铺天盖地的哭声笼罩。不过每个人哭的理由也不尽相同,有人哭父亲,有人哭哥哥,有人哭丈夫,有人哭他们的帝王,有人哭王朝已经换代这个既定事实。
总之,大明宫已经被装点得像一个巨大的棺材。
皇帝的尸体被放置在含元殿中,他离去的第一天清晨,礼部正式宣告天下百姓,他们神圣英明的君主已经永远离他们而去,但他的魂灵依旧会保佑大觐。皇帝驾崩的消息如惊雷般传遍长安城,举国上下陷入一片悲恸。
含元殿前,巨大的素色帷幔垂落,遮住了往日金碧辉煌的殿宇。殿内,灵柩静置,四周点燃着数百盏长明灯,烛火摇曳,映照出嫔妃们苍白而肃穆的面容。文武百官则头戴白帻,手持笏板,跪伏于殿外。
皇帝的儿子女儿身穿白色的孝服,日日夜夜在他的灵位痛哭不已,但这种哭泣很大程度上只是表面功夫,因为人是没有那么多眼泪可以流的。
人们的哭声低沉而压抑,与远处的钟鼓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空旷的宫墙之间。
陈叁也得装模作样的哭,他这两天一直很愧疚,尤其是看见南玉在含元殿守灵时因为悲伤过度昏厥过去了一次之后。
觐帝驾崩那晚,他只想到要让南瑿见觐帝最后一面,却忘记了被他锁在瑶池宫的南玉。
他明明应该最担心南玉才对,因为春分的死对南玉也是很大的打击。
为了弥补自己的愧疚,他每天傍晚都会去长安殿照顾南玉,就像以前当陪读时一样,眼下春分没了,长安殿正缺人手。
南玉经常在梦魇中惊醒,他总说看见了南瑜的鬼魂来找他。陈叁就睡在南玉的床榻下面,秋姑姑给他准备了铺盖,每次南玉醒来,陈叁都要安慰他好久。
有一次,他忧心地说:“殿下这样哭怎么行呢,再这样下去,眼睛都要哭瞎了。”
随后他想起了南玉的未来,意识到自己说的话非常不吉利,还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南玉在接连失去父亲和哥哥后,精神上受了很大的刺激,陈叁告诉他,现在廉王妃还怀有身孕,她一个女人,没有母家和夫家的庇佑,独自生活在大明宫会过得非常艰难,能保住孩子都实属不易,只要南玉不倒下,就能帮衬到她,不至于让她孤苦伶仃地活着。
这句话让南玉从崩溃的情绪里振作起来,他害怕南凛会对崔瓷下手,所以积极喝药让自己好起来,起码拥有能照顾崔瓷的能力。
南玉对崔瓷的照顾和爱护,很难说清是为了他哥哥南瑜还是崔瓷本身,更可能二者皆有。
在陈叁的安慰和长安殿上上下下所有人的精心照料下,南玉的状态渐渐好起来,不久后他就不再做噩梦了,但他还是不肯见南凛,连守灵都要挑南凛不在的日子。
其他皇子也知道南凛的所作所为,但是不敢像他这样对待南凛。因为他们的关系没有好到这种程度,比起像弟弟一样跟南凛闹脾气,他们觉得像臣子一样对待南凛会更安全。
陈叁原以为南玉和崔瓷的关系会很糟糕,因为南玉的姐姐几乎让崔氏灭门,而且还让崔瓷的姐姐做了寡妇,把崔瓷本人关了起来。
可实际上,崔瓷在知道家中巨变后,并不在乎她们家男丁的死活,她只在乎母亲和姐妹,如今崔夫人和崔陶被圈禁,她也被禁足在长安殿,只好托下人带话,恳求南玉照顾她的姐姐。
南玉和崔瓷就这样因为他们共同在乎的女人,形成了意想不到的联盟。婚姻都做不到的效果,崔釉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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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宫变让陈叁明白,即使他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也很难改变历史结果。
他太渺小了,真正有能力改变历史的大人物根本就不在乎他的看法,而那些大人物做出的任何选择,也是基于他们的成长环境和身份地位所决定的。
历史环环相扣,悲剧的种子在陈叁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经种下,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颗种子生长成参天大树。
他在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后,无可避免地感到失落,也不想再参与大人物之间的权力斗争了。
觐帝停灵的第七天,陈叁主动找到了南瑿,由于明日就要出殡,其余皇子都在准备明日去洛阳送殡的事宜,当晚只有南瑿一个人守夜。
大明宫被笼罩在一片肃穆的黑暗中。唯有灵前的长明灯依旧闪烁,仿佛在守护着这位帝王的最后一程。
陈叁在南瑿身后不远处跪下,小声地询问他:“殿下先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南瑿反问他:“哪一句?”
陈叁有点难为情地说:“就是要把微臣要到仙居殿的事儿?”
“你现在是从六品御前侍郎,真的甘心去我宫里做一个普通杂役吗?”
陈叁坚定地点点头:“真的。”
紫宸殿对他来说只是工作的地方,起居侍郎对他来说也只是份工作,且他真正的工作其实是在觐帝身边做眼线,如今觐帝不在了,他在哪里做事都是一样的,何况他服下了毒药,还是离南瑿近一点为好。
最重要的是,他尚且心存一丝幻想。
他有没有可能改变南瑿的结局,从而改变大觐的结局呢?
南瑿走到他面前说:“等从洛阳送殡回来,我就跟姐姐说。”
陈叁给他磕头:“谢殿下大恩。”
他这一磕头,从怀里掉出来了一个东西,正好掉到南瑿的脚边,等他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南瑿已经把它捡起来打开了。
陈叁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顿时心如擂鼓。
那是传位诏书,不过是立南瑿为储君的那一份诏书。
他本来想找机会销毁的,结果国丧期间一直忙得头晕眼花,没找到机会,又因为怕被别人看见,所以一直带在身边。
陈叁吓得冷汗直流,如果南瑿知道,陈叁选择了立南凛为储君的那一份诏书,会不会当场把他砍死?
可是南瑿很平静地看完了诏书,然后在陈叁目瞪口呆的表情里,把诏书放在蜡烛上烧了。
等诏书烧成了灰烬,南瑿对陈叁说:“这是三皇子命令你伪造的诏书对不对?你真是活腻了,要是被人发现,你肯定会被凌迟。”
怕死的陈叁颤抖地说:“多谢殿下提醒。”
—
很快陈叁就不在紫宸殿工作了,这晚他去殿里收拾自己的笔墨,却遇到了南凛。
南凛已经开始接手觐帝的工作,这对她来说难度不大,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处理朝政有些年了。
见陈叁要离开,南凛放下奏章,问他打算去哪里。
陈叁知道这件事情南凛早晚会知道,没法隐瞒,就实话实说:“微臣想去仙居殿做一个普通的杂役。”
“为什么是仙居殿?”
“因为宸王殿下于微臣有恩,没有他,没有龙吟阁,微臣没有机会进入大明宫。”
“你这样说,不怕我怀疑你们之前有染?”
“皇太女是智慧明理的圣君,微臣若是害怕您的怀疑,自然不会说这些了。”
南凛很欣赏陈叁,但是也忌惮他。
“陈叁,你是个不错的人,勇敢,聪明,而且坦诚,但是我不能让你去仙居殿,因为,你知道我的太多秘密。”
陈叁心里咯噔了一下:“殿下的意思是……”
“你放心,我是个爱才的人,不会杀你灭口,但是我要防止你把一些重要的事情透露出去。”
她走到陈叁身前,说:“只要你喝下哑药,我就安排你去仙居殿,回到你最初的主子身边。如果你不想喝,就继续留在紫宸殿为我做事。”
陈叁陷入了痛苦的纠结之中。
不久,霜降端上来一碗药,南凛将它拿在手里,等待陈叁的答复。
陈叁咬咬牙道:“微臣愿意喝药。”
说罢,就接过哑药一口喝了下去。
南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或许现在,我真的应该怀疑你跟我六弟的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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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觐帝出殡。
宫廷后妃最后一次在含元殿瞻仰觐帝的仪容,含元殿内摆满了白色的菊花,觐帝的棺椁里则全是价值连城的陪葬品,最瞩目的器皿是觐帝手边的一把剑,此剑是他的御用佩剑,剑柄镶嵌着一颗蓝色的椭圆形宝石,这把剑陪他上过战场,砍过人头,锋利无比,出窍就要见血,如今它要陪着他的主人常眠于地下,再难重见天日。
内侍一声高喝,哀乐骤起,低沉而悲怆的号角声划破长空。十六名力士肩扛龙纹灵柩,缓步踏出宫门。灵柩以金丝楠木制成,上覆明黄色绸缎,绣有九龙戏珠的图案,象征着帝王的无上威严。
出殡队伍最前面是周懿带领的马队,他们负责开道,往后是引幡队伍,高举着白色祭奠旗帜和龙图腾,中间是觐帝的棺椁,棺椁两边是骑马送殡的皇子们。
宫女太监面容肃穆而哀戚,目光低垂,不敢直视那缓缓前行的灵柩。
在棺椁后方,数千名禁军骑兵披甲持戟,马匹的蹄声沉闷而整齐。三百人的禁军方阵守护着大觐的下一任主人——南凛,九公主也在她怀里。往后是其余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大约有一千四百余人,队伍共两千驾马车,豪华的仪仗队彰显着帝国的强大与荣耀。
送殡的队伍浩浩荡荡,准备从摆满菊花的丹凤门出发前往洛阳皇陵。
陈叁爬上大明宫的最高处——望仙台,由于雀山也跟着去洛阳超度亡灵了,所以望仙台没有人。
就在送殡队伍出发前,发生了一件插曲。
一个不知道从哪出现的,疯疯癫癫的老太监跑到了队伍前面,他披头散发,声音尖锐,手舞足蹈,声嘶力竭地大喊:“诅咒……这是诅咒……诅咒……”喊着喊着还大笑起来。
但很快,老太监就被羽林卫控制住,押送去了别的地方,他被押送的时候仍然在喊:“诅咒……诅咒显灵,诅咒显灵,大觐要亡……”
由于怕惊扰到达官显贵们,羽林卫只好把他的嘴也塞上。
这时长安突然下起了雨,就像陈叁来到长安的第一天那样。
骑马的皇子们都没有打伞,陈叁在人群里寻找着南瑿的身影。
他每次寻找南瑿时都像在自虐,因为看见后者,他就会产生巨大的愧疚感,让他想起是自己的决定,让南瑿与皇位失之交臂。
事实上他的惭愧很多余,因为就算他拿出了南瑿那份诏书,当时在场的宣城长公主也不会认,然后紫宸殿门口也会像玄武门一样进行一场厮杀,最终分出胜负。
而陈叁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因为他的愿望自始至终都很简单——不要有更多人死去。
他挽救了很多生命,却唯独对不起南瑿,这让他对南瑿产生了浓郁的、非爱非恨的情感,人们通常称之为羁绊。这种情感,让他决定用一生来偿还南瑿。
皇帝出殡,风雨交加,这是不详的预兆。
出殡的日子都是祭司算好的黄道吉日,说明这天本来不该下雨。
然而雨越下越大,南瑿高大挺拔的身影在雨中渐渐模糊,陈叁看了许久,直到老太监被架走,马车继续前进,送殡的队伍即将离开大明宫,他也准备离开望仙台。
就在这个时候,在朦胧的雨水里,马上的南瑿突然回头,往陈叁的方向看去。
陈叁心里一颤,可是很快又冷静下来,南瑿根本不知道他在望仙台,何况他们隔得那么远,隔了那么多人,南瑿怎么可能会在看他呢?
大明宫的正门缓缓开启,沉重的宫门发出低沉的轰鸣,仿佛天地也在为这位帝王的离去而哀叹。宫门外,早已列队等候的仪仗队肃然而立,白幡如林,随风轻扬,发出沙沙的声响。
南瑿又回过头,跟随队伍向丹凤门前进。
身旁的南玥问他:“刚刚回头在看什么?”
南瑿沉声说:“感觉到有人在看我,回头看了,发现没有人。”
南玥道:“你这些天太辛苦了,所以才会这样疑神疑鬼。”
南瑿:“或许是吧。”
其实他分明看见了那个瘦小的身影,但是心里的波澜起伏让他不愿意承认。
—
陈叁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起居注,写道:
大觐一百二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