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前,陈叁将圣旨拿到紫宸殿后殿,交到魏公公手上,于情于理都该由魏公公宣读圣旨。
魏公公读完圣旨,陈叁控制不住地去看南瑿的表情。
他拿了那卷立南凛为储君的诏书。
南瑿面上并无起伏,其实这样的结果反而才是他心里预想的结果。
南珩轻轻拍了拍南瑿的背,这是对于他的安慰。
陈叁不确定觐帝还能不能听见周围的声音了,他更不知道觐帝心里的储君到底是谁,不知道觐帝如果听见了魏公公宣读的圣旨,会是什么心情。
宣城长公主大喜,接过圣旨看了又看,然后又递给南瑿和南瑜检查。
她没有忘记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还在玄武门与人对峙,于是对陈叁说:“还请侍郎立刻将传位诏书带去玄武门,不要再耽搁下去。”
南瑿和南珩平静地走到紫宸殿外,让边境的将士给陈叁让出一条路。
陈叁抱着圣旨跑了十几米,又折返回去,对南瑿说:“殿下能不能骑马带我去,这样会更快一些。”
南瑿没有拒绝,自己先翻身上马,然后把陈叁拉上去,让他坐在自己前面。
陈叁这样做是在保护南瑿。
南瑿和南珩深更半夜带着边防军闯入大明宫,已经可以视作谋反,虽然今夜谋反的也不止他们,但是谋反也分胜负,赢了就不是谋反,而是“清君侧”。
陈叁害怕南瑿会被南凛责罚,如果南瑿和陈叁一起去宣读诏书,性质就不一样了,可以说他带兵是为了拥护南凛登基,助长南凛的势力。
他没有想到的是,等他们赶到玄武门之后,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南凛的身后躺着南瑜的尸体,周围鲜血淋漓,她是最后的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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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23:00—1:00)
南瑿为南瑜收完尸,派人抬来棺椁,将尸体放进去,又骑马带人将棺椁送去明义殿停灵。
他走后,陈叁无比迷茫,不知道该去哪里。
周子婴对他说:“陈侍郎,不如我送你回翰林院吧。”
陈叁委婉地拒绝了他:“陛下大限将至,紫宸殿里没有人敢合眼,我也不能离开。”
“好吧,那我送你回紫宸殿。这里太血腥了,不过你放心,明日天亮前,这里一切都会恢复如常。”
陈叁疲惫地点点头。
等他返回紫宸殿后,殿外的士兵都已经散去了,无论是南凛的人,还是南瑿南珩的人,都被调走了。
南珩收到噩耗去明义殿给南瑜守灵,紫宸殿外站立的依旧是皇帝的金吾卫,仿佛刚刚剑拔弩张的场景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宣城长公主刚好走出来透气,看见周子婴铠甲上的血,慌忙走下台阶:“你怎么了,怎么流血了,是不是受伤了,快让母亲看看。”
周子婴摆摆手:“没事,都是别人的血,还有公主姐姐的血,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流了很多血,父亲把她送回金銮殿让太医医治了。”
宣城长公主道:“怎么会这样,你快随母亲一起去看看。”
说罢,她就要带着周子婴离开,临走前不忘嘱咐陈叁,若是觐帝不行了,立刻派人去金銮殿通知他们。
陈叁孤零零地走进紫宸殿后殿,这里没有了太医和宫女,魏公公拿着金银细软就要带着干儿子离开。
陈叁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要走。
魏公公着急忙慌地说:“新君已立,这掌事大太监也要换人了,我还在这儿,不是给公主,哦不是,皇太女添堵吗?”
他还劝陈叁也早点辞职走人:“你啊年纪小,不懂事,宫里变了天,听说死了不少人,难保皇太女不会为了隐瞒这一切把我们都杀了灭口。再说,我们都是她父亲的人,她怎么能放心的用?趁现在还有官职和银两在手,赶紧激流勇退吧,等她登基再走,就晚了!”
说完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陈叁迷茫地站在诺大的宫殿里,不知该何去何从,他不能离开大明宫,因为他答应了南瑿,要去仙居殿报答他。
他突然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绿檀柜里还有一份圣旨,要是这张圣旨被人看见,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赶紧去主殿悄悄地将圣旨取出来,既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就不要再多生事端了,他决定将这份诏书销毁掉,只是一时找不到机会,只能放在自己身上。
魏公公走了之后,谁来服侍觐帝呢?
陈叁独自走到觐帝的病榻前,看着眼前奄奄一息地皇帝,内心深处升起一股巨大的悲凉。
你杀两个哥哥,又间接杀死父亲时,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一天吗?
你最爱的女儿杀了你一直在维护的儿子;你最信任的姐姐在你病榻前算计你,试图伪造你的遗诏;最爱你的皇后杀了你的儿子后被你圈禁;你的儿子们都被禁足看管,以至于你临死之际病床前都没有人陪伴。
什么是孤家寡人,这就是孤家寡人。
陈叁正在感慨万千的时候,觐帝的嘴突然动起来,好像要说些什么。
他下意识凑近去听:“陛下,陛下,您想说什么,微臣听着呢。”
觐帝的嘴巴嚅动着,只能发出几声支离破碎的声音。
陈叁赶紧跑到前殿,叫醒坐在桌边打瞌睡的阿絮:“阿絮,快去金銮殿告诉皇太女和宣城长公主,说陛下有话要说,让他们快来。”
阿絮忙跑出去,陈叁又急忙返回后殿。
“陛下,陛下,微臣在听,您不是一个人,有什么话您尽管说。”
“不——要——”
“不要什么?您说。”
“不要恨我。”
陈叁听到这句话,整个人都懵了。
他以为觐帝这样有过辉煌成就的帝王,肯定会留下关于国家的遗憾,比如回顾自己的光辉岁月,展望帝国未来的宏伟蓝图,嘱咐继承人关于政治理想的话。
可是他只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不要恨我。
他是在跟谁说呢?
正在陈叁疑惑不解的时候,南凛来了。
她看起来和下午参加婚礼的尊贵公主判若两人,脱下盔甲后只剩下单衣,脸色和嘴唇苍白,披头散发,可见是听到消息后匆忙赶来的,身后还跟着雀山和周将军一家三口。
南凛扑到觐帝的身上:“父皇……父皇……你不要离开儿臣,父皇,儿臣错了,儿臣对不起您……”
雀山见状,提议所有人都出去,让南凛和觐帝好好说话。
陈叁认为如果南瑿没有看到觐帝最后一眼,一定会非常遗憾的,所以他去往明义殿寻找南瑿和南珩。
与此同时,南瑾在被关了大半天后,被王笺告知,新君已定,他可以出去了。
南瑾赶紧追问道:“新君是谁,是大哥吗?”
王笺答:“是二公主。”
南瑾失魂落魄地坐下,他的心愿终究还是落空了。
另外一边,王隐岁也告诉了南玥,他们即将撤出仙居殿,南玥可以出入自由了。
南玥恶狠狠地说:“现在出去有什么用?黄花菜都凉了。”
王筝提醒他:“还是有点用的,你还可以去和你父皇见最后一面,再晚说不定就来不及了。”
南玥听到这话,不管不顾地飞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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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凛大哭一场后,带着泪痕的面容显得更加憔悴,她郑重地跪在觐帝的病榻前,以虚弱的语气说道。
“青鸾不孝,不是好女儿,不是好妹妹,也不是个好母亲,唯有做一个好皇帝方能将功赎罪。大明宫里的屠杀到此为止,请父皇放心地将江山社稷交给青鸾,青鸾必不负您所望,继承您的衣钵,从世家大族手里夺回皇室的权力,对国励精图治,对民体恤百姓。自我伊始,清正廉洁,克勤克俭,将我南氏先祖打下的盛世江山延续下去。”
她说完这句话,重重地给觐帝磕了个头。
等她再抬头时,觐帝已经咽气了。
这一晚,南凛失去了父亲、哥哥和未出世的孩子,但在第二天,她会成为大明宫的新一任主人。
陈叁、南瑿和南珩赶来的时候,觐帝的脸上已经被盖上白布,紫宸殿的太监宫女哭成一片。
南凛因为身体实在不适,被雀山带走治疗。
在回去的路上,她捂着疼痛的小腹,遇到了一路狂奔的南玥,一向十分在意外在形象的南玥抓住南凛的肩膀,焦急地问道:“二姐姐,父皇呢?父皇他……”
南凛低声说道:“在殿里。”
南玥顾不上她,冲进了紫宸殿。
不久,南凛被抬上轿子,而南瑾刚好从轿子上被宫女搀扶下来。
紫宸殿内的哭声越来越清晰洪亮,皇子们哭成一片,更有甚者伏在觐帝身上痛哭流涕。
大明宫在这样喜庆的红色装饰下迎接死亡的悲剧,华丽庄严的宫廷被血腥味笼罩,权力斗争的阴霾在它的上空挥之不去。
每个人都知道宫里发生了一场惊天巨变,但每个人还是要像往常一样做自己的事情。皇子们哭泣的声音一直延续到寅时,东方吐白,天地宣告新一天的降临,与此同时,属于觐帝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大觐一百二十六年
正月二十九日四更
觐帝驾崩,谥号为“武”
后世称“觐武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