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离开紫宸殿后,觐帝一整天没有出过主殿,连口水都没有喝过。
天黑之后,魏公公端来了一碗清粥:“皇上,您要爱惜自己啊,您大病初愈,再不吃东西,岂不是要饿坏身子了?”
觐帝靠在龙椅上,闭着眼睛道:“拿走吧,朕吃不下。”
魏公公放下粥,跪在地上哭诉:“皇上这是弃万民于不顾了呀。”
觐帝深吸一口气,在龙椅上坐正身体,缓了一会儿说:“快起来吧,朕等会儿就喝。”
魏公公从地上站起来,擦掉眼泪之后,又问觐帝:“皇上,今天的折子还没看呢,是您自己看,还是送去公主那里?”
“送给凛儿吧。”
“是。”
觐帝看着面前的诏书,思绪万千。
“朕问你,皇后谋害皇嗣,该不该杀?”
魏公公吓得立马跪下:“这……奴才哪有资格说这些?”
“这里只有你我主仆二人,但说无妨。”
“奴才以为,谋害皇嗣,就是诛九族也不为过。皇上顾念皇后娘娘治理六宫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赐死已经是皇上仁慈,给她体面了。”
“崔家是朕刻意放任不管的伤口,诛崔氏九族就如同将化脓的肉生生剜去,但就算没有皇后这桩事,朕也可以随时动手,只是不想亲手做罢了。谁能做到,谁才有资格坐朕的这把龙椅。”
“皇上以此试练各位皇子的能力,实在是用心良苦。”
“反倒是皇后,朕实在没有想到,皇后竟然会……她做事向来光明磊落,绝不会在背地里暗害他人,如今,她亲手把剿灭崔氏的刀子递到朕手里了,朕不接都不行。”
觐帝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朕年轻时攘四海,平外夷,后宫的嫔妃大多都是出于安抚世家和外邦才纳入后宫的。多年来朕一心治理天下,疏忽了她们,也疏忽了各位皇子。前些日子在麟德殿,朕恍然发现南玉长大了一些,本想细细看一看,结果他靠近朕时浑身僵硬,眼里满是畏惧。”
魏公公赶紧说:“陛下,七皇子才多大啊,您病重期间他经常来给您侍疾,不可谓不孝顺,只是碍于您的天子威严,才不与您过份亲近的。”
“从前,朕除了权力之外,什么都可以不要。到了这个时候,却又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
“陛下,恕奴才多嘴,这皇上本就是万人之上仅有一个的位置,若您耽于感情,与寻常俗人何异?再说,您还有二公主为您打理政务呢,她对您的感情是极深的。”
觐帝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若是在十年前,他春秋鼎盛之时,皇后被揭发谋害皇嗣,觐帝必然将她挫骨扬灰,崔家也会因此被牵连,或许如今朝堂中呈鼎力之势的便是李周两家了。
可是觐帝已经进入了生命的末期,他的性格变得平和稳重,不再那样暴戾凶残。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皇后毕竟与朕多年夫妻,又诞育皇嗣,朕相信她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做出这样的事情,定是因为家族中人挑拨是非。”
“那皇上的意思是……”
“皇后,先圈禁于珠镜殿。另外传朕旨意,让宣城长公主入宫觐见,朕有重要的事情要同她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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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之期已到,刚巧南玉赐给陈叁一些新鲜水果,让他自己去膳食局领,陈叁趁着拿赏赐的功夫,前往仙居殿与南瑿见面。 为南瑿监视南玉这件事情,让陈叁的内心饱受折磨,每天都活在煎熬当中,再这样下去他必然要抑郁成疾。
可是如果他说不愿意的话,南瑿必然不会再给他解药,说不定当场杀他灭口,他得想一个既能保命全自己,又可以不再伤害南玉的办法。 陈叁来到仙居殿的主殿等待南瑿,却见主殿十分冷清,没有管事姑姑打理日常宫务就算了,连宫女也没有,宫殿门口更没有侍卫看守。
通向偏殿的大门居然还敞开着,风大的时候,吹起了门内的白色纱帘和地砖上的灰尘,陈叁心想得去把门关上,不然照这样吹下去,殿内没过多久就会布满杂尘。 他抱着果盘,来到门口,本想着关上门就走,可是从外头往里面望去,殿里十分昏暗,只点了几盏宫灯,地上放置着一个银盆,里面的白色草纸还有余烬未燃,剩余的纸片则被风吹到地上,满地的凄凉与死寂。
这里好像是祭奠着什么人。 陈叁迟疑了片刻,走进去将地上的纸片捡起来放到银盆之中,盆里火势瞬间变大,然后又渐渐暗下去。
他的面前挂着一副观音像,画幅极大,比贵妃画像大两倍不止,画上的观音手执玉净瓶,瓶中的甘露水将倾不倾,头戴佛龛,白色布幔相罩,身量纤瘦,白衣素裹,不染纤尘。
那纸上的观音栩栩如生,风一吹进来,仿佛她的衣袖要被吹起,即将睁开慈悲的眼睛。 陈叁放下果盘,跪在银盆前,双手合十,门外的一束阳光穿过了他的身体,又照射到观音的画像上。菩萨低眉,陈叁轻轻吟诵心经,风吹动了他的发丝和白色的衣袍,仿佛是观音在跪观音。 他抬眼,见案几前并无贡果,便将自己的赏赐放上去,放好之后,正准备离开,一道阴影却盖住了他的身体。 “谁让你进来的?” 陈叁被吓得不轻,但一回头便被惊艳到,这是他头一次看见南瑿穿象牙白色的衣裳。
南瑿甚爱打马球,头发披散着多有不便,于是喜欢将头发梳成高马尾,平日里也爱穿方便射箭的窄袖上衣。南珩亦是如此,不过陈叁不常看见他。
今日倒是特别,南瑿不仅披着头发,而且身着宽袖素衣,配石青色衣带,眼眶发红,似乎是刚哭过一场。
陈叁不敢妄加揣测,对南瑿解释说:““殿下恕罪,奴才见此殿大门敞开,殿中又有明火燃烧,恐引发宫殿走水,便想着看火烧完再走。” 南瑿没有再说什么,反而沉默片刻,走到陈叁身边跪下。
“你知道画像上的人是谁吗?”
“是……是观音菩萨?”
“不是。她是我的母妃。”
原来是李贤妃,陈叁这才知道李贤妃的样貌,说是观音娘娘也不违和。
“这幅画是三哥根据他记忆中母妃的样子画的。”
南瑿跪在银盆前烧起了纸。
“陈叁,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个晚上,就觉得你很像我的母妃。”
陈叁有些愕然,他抬起头,看了看南瑿,又看了看那副有意把李贤妃画作观音的画像。
确实有很多人都说陈叁长得像观音,这样看来,他与李贤妃的气质确实相近,都有一种天神下凡的悲悯。 他很久以来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正是因为他与李贤妃相似的气质,南瑿才会对他印象深刻,甚至让他进宫。
相似的身影杀伤力有多大,这点陈叁非常清楚。
南玉与他现实里最好的朋友小玉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年纪小一些,但是不妨碍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陈叁不由自主地亲近他,想对他好,把对小玉的情谊转嫁到南玉身上。
“今天是我母妃的忌日。七年前她蓦然薨逝,临走前拉着我和哥哥的手,哭着对我们说,要记得为家族伸冤雪耻……”
陈叁真怕南瑿跟他说完这些之后又后悔,要杀他灭口。
“所以我创办了龙吟阁,招揽李家剩余的族人聚集在龙吟阁中,我们都有一个目标,不惜一切代价为我的曾祖父鸣冤,完成母妃的遗愿。”
南瑿今天说话的语气好温柔,陈叁心想,他要是可以一直这样温柔下去该多好。
“如今皇后被废,崔氏已是强弩之末,也算是我为母妃报仇了。”
陈叁正准备趁此机会劝南瑿就此收手,崔家生死只在觐帝一念之间,就看觐帝打算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将崔氏在朝中连根拔起了。
若是南瑿继续谋划下去,陈叁害怕南凛登基后,因为忌惮南瑿的势力而设法除掉他,毕竟树大招风,南凛不可能不忌惮这个优秀的弟弟。
谁料南瑿接着道:“当年之事,虽然是崔氏为了打压李家有意构陷,但不想父皇竟然如此绝情,完全不顾及母妃还有我和哥哥。李家全族获罪,母妃成为罪妇,我与哥哥亦是罪妇之子。”
这话确实没错,觐帝对李家实在太狠了,如果他如今对崔家也能这样干脆利落,不知道长安将有多少人脑袋落地。
“所以,皇后被废还远远不够,我要让父皇承认他的错误,让他知道,是他的无情害死了母妃。”
陈叁跪着移向南瑿:“殿下,您三思啊,他毕竟是皇上,而且……而且您身上也流着他的血,您不是罪妇之子,而是皇嗣,是龙裔。”
南瑿阴恻恻地看了陈叁一眼,陈叁立刻闭嘴了。
“父皇偏心到了极点,他从未把二姐姐以外的皇子当成他的孩子,包括南玉。”
“奴才……奴才的意思是,他确实给了您皇子的地位,这样的出身,就已经强过许多人百倍了。”
南瑿不说话,继续冷冷看着陈叁。
陈叁立刻磕头:“是奴才多嘴了。”
“我需要你帮我完成大业。”
大业……是指屠龙吗?
那这大业未免也太大了吧。
“父皇身边空出了一个起居侍郎的位置,我准备推举你去做。”
陈叁一直以为南瑿的下一个目标是南凛,谁知道居然是觐帝。不过他突然眼前一亮,这样岂不是不用再监视南玉了?
“真的吗?”
南瑿看着陈叁喜悦的神情,以为他是认为待在皇帝身边比待在皇子身边更光鲜,所以才那么开心。
“骗你干什么?不过,起居侍郎要时刻跟在父皇身边,父皇向来疑心深重,可不是我七弟那种心宽之人。”
“请殿下放心,奴才一定会竭力隐藏自己的,若是被皇上察觉异样,奴才立刻自裁,绝不拖殿下后腿。”
“也不一定要自裁。如果你被发现了,就说自己是二姐姐安插的细作即可。”
陈叁无语凝噎,南瑿还是不放过任何能打击南凛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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觐帝下了早朝后,将南凛留在了紫宸殿内。
“有些事情,需要你替父皇去办。”
“父皇请说。”
“朕打算给玉儿赐婚。”
南凛懵了,这种情况下,不是应该继续审问皇后直到问罪崔家吗?怎么会突然要给南玉赐婚?
“可是……南玉年纪尚小。”
“朕知道,只是如今朕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若是朕突然驾崩,各位皇子们都要为朕守孝三年,他们都不小了,太耽误时间。”
“父皇……”
“好了,不要说些会长命百岁的话来哄朕了。”
“那父皇认为,将谁指给南玉最为合适?”
“你大哥未入门的妻子是……”
“是皇后娘娘之妹崔夫人的长女崔釉。”
“朕犹记得,这小丫头还有妹妹。”
“是,父皇的意思是……”
“就将崔夫人的二女儿,指给玉儿做王妃。”
“这……如此突然,南玉恐怕会……禁受不住……”
原本坐在龙椅上的的觐帝起身,走到了桌边:“就由你来为朕拟制,赐婚给南玉。”
南凛走到座位旁站着,准备蘸墨起笔,觐帝却捏住她的肩膀,把她按到龙椅上。
南凛大惊失色:“父皇,儿臣僭越了。”
觐帝摇摇头,拍拍她的肩膀:“无妨,这里只有我们父女二人,你只管像小时候一样专心写字,父皇在一旁为你研磨。”
南凛紧张地蘸着墨水写诏书,写完后觐帝又把皇帝印玺放在她的手心中,让她盖在圣旨上。一切做完,皇帝还是不肯让她起身,反而是绕着龙椅说起话来。
“朕登基之初为了坐稳这把龙椅,做了许多激进的事情。登基前皇后就跟了朕,陪着朕吃了许多苦,这些年瑜儿也孝顺恭敬,无功无过。前些日子朕与皇后的交谈,倒让朕想起了许多旧事。”
南凛手里还拿着皇帝印玺,就像甩不掉的烫手山芋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瑜儿是朕的第一个孩子,他母亲做的事情,不能怪罪到他身上。”
南凛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揣摩皇帝的意思。
“既然皇后已经亲口承认她谋害皇嗣,除了不要牵连到你大哥之外,其余的事情,就由你去处理吧。”
南凛松了口气,她差点以为皇帝要放过皇后。崔氏余孽未除,皇后依然有反杀的机会,但凡皇后被赦免,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