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日,大明宫的御医来到长安殿给南玉问安,随行而来的还有南凛的贴身宫女惊蛰,她特意来将南凛的书信带给南玉。
“近来父皇身体转好,龙体康健,特于五日后设家宴于太液池。赏花踏青,饮酒赋诗,享天伦之乐。姐姐政务繁忙,但一切安好,勿念。”
南玉躺在床上吃葡萄,陈叁将信读给他听,念完之后,南玉高兴得直接从床上跳起来:“太好了,能去太液池踏青,还能见到姐姐,真是好消息。”
陈叁疑惑,太液池不就在大明宫里面吗?难道皇子不是随时可以去的吗?
今日不用念书,南玉拉着陈叁一起躺在床上发呆,像两条翻着肚子晒太阳的小金鱼。
陈叁问南玉:“殿下,太液池是什么样子的?”
南玉想了想:“我小时候经常去太液池玩,太液池左岸有一个桃园,种满了桃树,只是后来姐姐说长安殿之外的地方都很危险,不让我随意走动。我过生辰那天,恳请她让我离开长安殿一回,她答应了,允许我去其他地方过夜,不过是从我的长安殿去她的金銮殿。”
怪不得南玉生辰那晚,陈叁找了很久,除了洒扫的宫人之外,看不见南玉以及他近身宫人的影子,整个长安殿人去楼空。
“虽然我与姐姐相隔不远,不过她平日很忙,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只用书信交流。我记得上一次去太液池,也是因为父皇设宴,大概就是我的一堆亲族,还有父皇的臣子们坐在一起喝酒,然后打马球,再喝酒,顺便赏赏太液池附近的花。”
皇家酒宴的政治意义远没有那么简单,这仅仅是南玉这个不沾染权力之人眼中的家宴。
而对于大明宫内外那群虎视眈眈的野心家来说,每次宴会都是斗兽一般的竞技场。
从出生起就一直住在大明宫里的南凛终于松了口气,觐帝近年来疾病缠身,今年更是每况愈下,就连感染一场风寒礼部都得心惊肉跳,动用大量劳动力准备国丧事宜。
最让人提心吊胆的是,南玉的生辰结束后,南凛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觐帝。
在生辰的前一晚,觐帝头风发作,再度卧床不起。
第二天南凛赴宴,皇后崔氏在她无法处理朝政的短短半天时间里,撤掉了她在紫宸殿安排的所有内卫,并且以“皇帝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不宜见人”的理由回绝了南凛多次面见圣上的请求。
此后一个月来,南凛递了许多请安折子,希望得到皇帝仍然具有自主意识的证明,但全都被原封不动的打回来,皇帝已经无法上朝,皇后开始垂帘听政。
南玉的亲舅舅周懿将军在一次早朝上被皇后以“目无君上”的理由处罚,贬到了西宁做劳役,短时间内不允许回长安,就连许多南凛在朝中器重的大臣,也都被以各种理由罢黜免职。
南凛知道后怒火攻心,怪不得南玉生日那天,大皇子南瑜坐了片刻便走了,原来是赶着回去帮他母亲独揽大权。
此后朝野动荡不安,觐帝却对此毫无表示。
以南凛敏锐的政治嗅觉来看,觐帝或许已经神志全无,甚至遭遇不测,现在正是权力交接的混沌时期,如果让皇后全权监政,她必然会顺水推舟,联合朝中的崔氏臣子与亲信,推举大皇子南瑜成为太子,等不久后皇帝驾崩再名正言顺的登基。
这一切对南凛来说非常不利,最不利的事情是:南瑜是嫡长子。
他的身份合乎法理,完全符合皇室嫡长子继承制的要求。只要他活着,不出什么差错,荣登大宝是早晚的事情。
紫宸殿内外被皇后的人重兵把守,南凛一直找不到面见圣上的突破口,却没想到三日前觐帝居然主动要求见她,并且气色明显好转,甚至可以下床走动,还吩咐南凛全权置办家宴事宜。
有人兴奋是因为权力,有人不安是因为感情。
比如此刻陈叁的心就难以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又要见到南瑿了,一个月之期将近,他必须从南瑿那里拿到蚀心丸的解药,家宴就是两人接头的好机会。
可是南玉这个人心性单纯,生活简单,又被南凛严加保护,他能给南瑿提供什么消息呢?
不过,提供无用的情报更好,要是南玉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陈叁扪心自问,自己会向南瑿全盘托出吗?
南玉对他真的很好,这是最让他良心不安的地方。
此刻南玉在他旁边无聊得滚来滚去,陈叁戳戳他的肚子:“奴才要给您换被子了,您要先起来一下。”说完就开始着手收拾被褥。
南玉乖乖待到一边,陈叁掀开枕头,发现枕头下面有一个白色玉佩,并无任何雕饰,只是圆润的一枚璞玉,上面穿着一条红绳,垂落着长长的流苏。
“好美丽的玉佩,皇子该收好才是,弄丢了多可惜啊。”
南玉起身拿好玉佩,系在腰带上:“是的是的,是我太粗心了,要是弄丢了我怎么对得起雀山呢?”
“雀山是哪位公子啊?”陈叁继续铺床。
“雀山不是什么公子,他是祭司,天生的大祭司,这玉佩是姐姐管他要的。据说这块玉被上任大祭司开过光,能让佩戴者命更硬一点。”
这宫里形形色色的人太多了,厉害的人物更是不胜枚举,陈叁无法一一了解,听过也便忘了。
唯独雀山,陈叁记得书里用描写皇子的篇幅述说了雀山的来历与死期,其他臣子或者英雄豪杰都没有这种待遇,可见他在这个世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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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南玉带陈叁和春分一起去太液池赴宴,立夏则辅佐秋姑姑留在长安殿打点事宜。
陈叁从来没有想过,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入大明宫,而且还沾到了南玉的光,有资格跟着皇家仪仗队不慌不忙地行走在含元殿前纵深六百余米的宽阔广场之上。他终于又看见了长安殿以外的大明宫,比书里描写的建筑还要气派百倍不止。
南玉要先去和南凛汇合,于是仪仗队来到广场的尽头,大明宫的外朝——含元殿。在距离含元殿百余米的时候,陈叁搀扶着南玉走下漆金轿辇,前来迎接的两排宫女立刻上前搜身,手脚利落,一丝不苟,冷兵器不被允许进入任何宫殿。
陈叁抬头看向眼前巍峨的建筑,含元殿坐落在三层高台之上,殿基底高出广场地平线五丈有余,东西两侧则有如凤凰羽翼一样飞扬的阙楼。
他进而仰头看着天上的太阳,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是如此渺小,历史的巨轮可以轻易将他碾压。
上苍俯瞰着大明宫,大明宫又俯瞰着每一个觊觎她的信徒。
这里是权力的中枢机构,是普天之下地位的巅峰。
搜身完毕之后,女官带领南玉一行人绕过含元殿,步行至下一座宫殿——紫宸殿附近。随后这一批宫女退下,紫宸殿内走出来几位发髻高耸的宫廷女官,这些女官是皇帝近侍,参拜完南玉之后,又带领一行人进入紫宸殿内部。
陈叁跟在南玉身后,紫宸殿内庄严肃穆,气氛压抑,连宫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南玉在前殿中停下脚步,这是皇帝处理朝政的场所,也是皇帝私下与亲信会面,召见心腹大臣的地方。
可是前殿并没有皇帝的影子,南玉很疑惑:“父皇去哪里了?”
觐帝并不在这里,但是南凛却从主殿走了出来。
“父皇在隔壁宣政殿处理国事,有什么事情尽管和我说。”
洪亮清脆的声音一出,殿内所有太监,宫女,女官统统下跪行礼。
南玉眼前一亮:“是姐姐。”
南凛扶起他,拉着他坐下,陈叁站在南玉身边。
姐弟俩说了会儿话,南凛喝着茶道:“今日舅舅和舅母返回长安,晚上你要好好敬他们几杯。”
没过多久,宫门外传来通报声,太监俯身进入紫宸殿向南凛汇报:“禀奏公主殿下,镇国将军和宣城长公主的车队已经进入丹凤门。”
南凛让他退下,接着对身旁的贴身宫女霜降道:“你亲自去接舅舅,让舅舅与舅母先到宣政殿参见父皇,再将他们带至麟德殿,去吧。”
“是,殿下。”
霜降离开紫宸殿后,南凛又对南玉说:“你与舅舅许久未见,不如我先带你去城楼上看一看他们。”
朱雀大街是去往大明宫的必经之路,宣城长公主坐在皇帝亲赐的重翟车内,仪仗队与皇后同一规格。轿辇内部空间宽阔,装饰豪华,由八匹马牵引,内宫嫔妃乘轿时最多是六匹马,此等规格在其他命妇那里更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长公主已为人妇多年,平日里要做生意买卖,掌管将军府的账簿,很少驱车去往远离将军府的地方。
马车在丹凤门前停下,这是大明宫的正门,将军府的下人为马车开路,城门郎接下令牌和入宫诏书,仔细核对门契,校队完毕才能开门放行。
按照规矩,南玉和南凛不可以去接周将军夫妇。因为他们是皇子,身份比任何臣子都尊贵,没有降尊屈膝要去迎接大臣的道理。
维护身份等级的严格划分,是他们身处大明宫必须遵守的法则。
核对完门契,隆重的马车队穿过金吾卫的巡逻队,浩浩荡荡地通过丹凤门,进入普天之下最宏伟壮观的宫殿——大明宫。
陈叁看见一队通体漆黑的马,毛发在阳光的反射下发出金灿灿的光芒。镇国大将军周懿骑马进宫,脸颊和脖颈上的汗珠顺着喉结流淌到衣服里,高大英俊的身躯极其引人瞩目,陈叁可以想象到他来的这一路上朱雀大街有多么沸腾。
他身后的黑金色的轿辇罩着几层波斯黑纱,到达含元殿门口,周懿主动下马被女官搜身,自己被搜完之后,他又掀开轿子的门帘,陈叁看见轿子里走出来一位尊贵丰腴的夫人,周懿扶着她的白玉萝卜一般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让她缓步下车。
这位贵妇就是他的妻子,明熙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觐朝的宣城长公主。
待搜身完毕,宣城公主挽着周将军的胳膊,在霜降的引领下向宣政殿走去。
南玉问南凛:“怎么只有舅舅和舅母,表弟没有来吗?”
“没有。也许是觉得宫里规矩太多了,待这儿并不自在吧。”
南玉还不知道周懿前段时间被贬到西宁的事情。
据说周懿一家已经走在去往西宁的路上了,半路又被皇帝一纸诏书召回,一家六口人直接回到了老家金陵,没几天又被召至长安,几番波折,倒也算有惊无险。
南玉又问南凛:“姐姐今日心情很好的样子,是因为舅舅回长安了吗?”
“不,因为好戏,终于要开场了。”
南凛的微笑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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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贵妃薨逝后,由她抚养的南凛被觐帝接走亲自教导,住在金銮殿中。金銮殿离皇帝的紫宸殿最近,而南玉则生活在周贵妃的长安殿。
南凛在宫中的地位很不同寻常。历朝历代在她这个年纪还未出嫁的公主少之又少,而且显而易见的是,宫里的人都非常尊敬她。
向南凛请安之后,陈叁又跟着南玉来到金銮殿,这里是觐帝做皇子时居住过的寝宫,如今赐给南凛居住,其身份尊贵可见一斑。
南玉一边弹琴,一边对铺床的陈叁说:“不必打扫得太仔细,反正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回长安殿了,只是暂时在这里歇息一晚。”
陈叁嘴上应了一声,但手上还是利落地整理被褥。
他这个陪读当的一点都不像陪读,倒像是皇子的贴身奴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