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叁心里猛烈一颤,南瑿轻轻用手背抚摸他的脸,残忍地说:“如此笨手笨脚,除了好看之外别无用处,既然入不了皇姐的眼睛,杀了算了。”
陈叁的脑子一瞬间闪过许多事情,他的娘亲,哦不,是原主陈三的娘亲已经年老,老家又在洛阳的穷乡僻壤,要是知道他的死讯,再伤心一场,恐怕连这个冬天都难捱。
还有,那幅画。
红姑不在这里,没有人会给他求情,刘伯要是知道或许会出面,可是他连自身都难保,陈叁还是希望他不要出来。
想到这里,陈叁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没有扭捏作态,而是重重地磕了头:“回六皇子的话,奴才伺候得不好,死有余辜,只是奴才自幼和母亲相依为命,还望六皇子给奴才一点时间写下遗言和宽慰母亲的话,不至于让本就病痛缠身的母亲悲痛欲绝,失去活下去的念头,奴才到了地下也必不忘殿下的恩德。”
桌上的人们倒都有些意外,为他对待死刑的淡然,为他在皇子前的冷静自持,为他临死还惦记母亲的孝心。
小寿星南玉三岁起就没有母亲,自己没有机会尽孝,所以对孝顺的人很有好感。
他为陈叁求情道:“多大点事啊六哥哥,我看不至于处死,罚些月钱就罢了。”
南玉望向南瑿,南瑿又看向南凛,询问她的意见,南凛却在等南瑿的动作,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这时南玥已经看出来了,其实南瑿并不是真心要杀陈叁,于是放下茶杯说道:“既然七皇子为你求情,我看,这件事就算了吧。”
陈叁大难不死,又磕头道:“谢六皇子隆恩。”然后他抬头,认真看向南瑿:“谢六皇子不杀之恩。”
他的眼睛里早已因为恐惧而蓄满了眼泪,他更不知道在南瑿的角度看来,他的泪水已经把南瑿眼里阴谋的火焰浇灭了。
南瑿没再说话,倒是南玉居然主动起身将他拉起来,毫无皇室贵族的架子:“你受惊了吧?别害怕,没人会杀你的,六哥哥刚刚是跟你玩笑呢。”
陈叁摸着南玉温热的手,心里稍微平和了些。
南凛冷冷对陈叁道:“你下去吧,不许再来伺候。”
“是。”
南玉放开他的手,目送他离开:“好可爱的人儿,也是命苦。”
许久不说话的南珩试图转移话题:“听闻三哥素日里喜欢夜观天象,不妨看看今天是什么星象?”
南玥抬头,又掐指一算:“今日是日金合相,宜嫁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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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叁劫后余生,一路小跑回厨房,亥时就要放灯了,此时厨房里空无一人,大家伙都跑出去看灯会了。
他找了一个角落,将自己缩起来,整整一天他都在担惊受怕,这会儿松弛下来,他哭出一头汗,额间的碎发都被打湿了。
他和原主陈三同龄,十八岁,只是启蒙早,上学也早,小学时跳了级,这才提前上了大学,比同级的人小了几岁,但他也不过是个还没出过社会,刚刚成年不久的少年。
就这样,他受了惊,像小动物一样哪都不敢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不得不抱着画走出厨房。
今晚他必须得找到春分或者立夏,委托她们将画交给七皇子。
他用袖子擦了擦哭得满脸泪痕的脸,走出厨房。
长安殿里尖着嗓子的太监喊道:“亥时已到,点灯。”
院子里放灯的下人纷纷传声,遥相呼应。
“点灯。”“点灯啦。”“点灯。”
漫天的祈愿灯被点亮,长安殿霎时间明亮如白昼,震撼又壮观,像一片橘红色的灯海。皇亲国戚们纷纷走上石桥观灯,顷刻间桥上站满了人,皇子们并没有去,他们被安排到了另外绝佳的观灯点。
祈愿灯浩浩荡荡,从人间京城飘向天宫之都。不知道它们会去向哪里,哪里才是它们的归处。
陈叁一时也看迷了眼,人总是为了美丽的事物而流连。
他看着天空,双手合十许愿道:“愿妈妈爸爸,还有娘亲身体健康,万事顺意。”
他不愿再细想现实世界里发生的悲剧,许完愿,便带着画去找春分立夏,可是走了半天也不见她们的踪影,倒把自己绕糊涂了,连去主殿的路都找不到。
他又摸索了许久,一次又一次回到同样的假山。
没有烛火的地方很黑,长安殿又大,许多房间都空置着,宫人们聚集在庭院里伺候宾客,陈叁走了半天连一个人都看不见。
风一吹,树叶和草木发出“沙沙”的声音,陈叁本就怕黑,随着时间越来越久,他心里突突地跳,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只好一股脑往前跑,跑了很久,没想到还真给他跑出来了。
宴会居然已经结束了,除了庭院里洒扫的下人,宾客基本上都走光了。收拾桌椅的下人并不是龙吟阁的杂役,而是大明宫里本就有的太监宫女。
他看见正在洒扫的宫女们,随便找了一个人问道:“您好,请问龙吟阁的杂役们去哪里了?不应该是他们打扫这里吗?”
小宫女摇摇头:“我不大清楚,我们很早就被告知要来洒扫了,也没听说别人会来。”
他又满是疑惑地回到厨房,其他人出去看灯会之后就没再回来了。
他抱住画,一个人坐在小厨房的门槛上等待大家。月亮弯弯的,像夜的笑脸,可是陈叁感觉好无力,又累又困,不知所措。
等了好久,陈叁屁股都坐疼了,他把画藏到灶台底下,再次回到庭院看看龙吟阁的人在不在。
不在,一个人都没有。连负责收拾东西的宫女们都做完活离开了。
庭院里早已经没有了生机,唯有残羹冷炙摆在桌子上,繁华之后的荒凉降临在这里,夜晚的冷风一吹,陈叁忍不住打冷颤。
整个长安殿人去楼空,繁华的灯会就像他做的一场奢靡大梦。
他无助地站在原地,突然听见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吓得他一激灵。
他循声四处张望,声音似乎是院子不远处的凉亭传来的。
凉亭四周挂上了白色的帷帐,在夜风中,帷帐飘得很高。
陈叁无处可去,壮着胆子往凉亭走去。他现在只想找个活人,确定长安殿不是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等到走近凉亭,他看见凉亭前面有个大石块,上面刻着“桃花亭”几个大字。
白纱帐被风掀起,里面真的有个人。
陈叁不敢轻易靠前,在凉亭旁边踌躇许久,凉亭里的人睡在躺椅上,手里拿着一个酒壶,不久酒壶又摔碎在地上。
陈叁又被吓一跳,天太黑了,他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人,只能看见那人抓着酒壶的手,衣袖是黑色的,上面有金线刺绣的山茶花。
他咽了口口水,走进桃花亭,只见南瑿形单影只地躺在亭子里喝酒,此刻似乎已经昏睡过去了。
他很害怕南瑿,毕竟这些显贵们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的生死,但比起万籁俱寂的孤独,南瑿的存在让他感到一丝心安。
他捡起地上的碎片,将它放在很远的地方,以免南瑿翻身时摔到地上,被这些碎片划伤。
他又点燃了亭柱上的壁灯,桃花亭顿时亮堂了一些。
陈叁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还能去哪,只好留在南瑿身边,毕竟南瑿是龙吟阁的主人。
南瑿似乎喝多了,他嘴里呢喃着什么,陈叁以为他有吩咐,就凑近去听。
“殿下,您有什么事吗?”
他声音太小了,陈叁只能再靠近一点。
越靠越近。
南瑿在他耳边说:“任务完成得不错。”
陈叁却立马跪下:“奴才不堪重任,没能在二公主身边留下,请恕奴才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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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叁进入龙吟阁后不久,一直将贵妃画像放在灶台下面收好,可是厨房油烟不断,藏垢纳污,来来往往的人也很多,陈叁生怕弄脏或者弄丢了画像,犹豫再三,他找到了红姑,希望由她暂时保管这幅画。
红姑打开画像问他:“这画挺漂亮,你从哪里弄来的?”
陈叁毕竟是顶着李立本的身份来打工的,只能说这幅画是他自己画的。
红姑答应帮他保管,等他要离开龙吟阁了再拿给他。
她把陈叁的画放在了账房里,一天晚上,她打完了算盘,无事可做,就拿起陈叁的画仔细欣赏,却不想一位千金贵体的客人突然来访。
来者正是南瑿。
他来告诉红姑,龙吟阁要承办南玉的生辰,叫她早做准备,不得怠慢。
两人说话间,南瑿注意到了桌上的画像。
“这幅画不错,用的似乎是宫廷御纸,哪里来的?”
红姑如实相告:“有一位年轻人,在龙吟阁吃了饭给不起钱,只能留下帮工抵债。”
南瑿拿起画,只见画的角落盖着两枚印章,分别是明熙宸翰,和长安殿印。
明熙是觐帝的年号,说明这幅画过了皇帝的手。再看朱砂小字标注:明熙十年,长安殿作。
这八个字瞬间让南瑿知道了画像上的人是谁,但这幅画根本不该出现在民间。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李立本。”
南瑿轻轻放下画像,疑惑道:“李家的人?”
红姑回忆起一些事情:“李立本吃饭的那天我出去谈生意了,并不知道具体的情形,只听杂役们说起过,李立本吃了一堆菜,喝醉后说他……说他是六皇子的表亲,在这吃饭天经地义,没有给钱的道理。杂役自然不信,逼他给钱,他就把这幅画拿出来抵债,最后又闹上官府,县令叫他来做工抵债。”
虽说天下不止一家姓李,但宫里上至嫔妃,下至画师御医,基本都出生在大家族里,到了一定年纪被家族献进宫里学习礼仪或技术,学成之后伺候皇室。
所以李立本没有说谎,他拥有这幅画,又姓李,多半出生于陇西李氏,南瑿和南玥的母亲李贤妃正是陇西李家的人,说明李立本确实是南瑿的远亲。
“他有没有说这幅画是哪里来的?”
“他说是自己画的。”
南瑿沉默了一会儿,对红姑说:“我想见他。”
红姑道:“正好,他无处可去,我就让他睡在灶台下面,此刻就在厨房里。”
南瑿往厨房走去。
陈叁正在灶台下面睡觉,那晚他做了噩梦,梦见一个白色长发的男人被绑在柱子上,来自高台上的乱箭将他射死,血液四溅,溅到了陈叁的脸上,他吓得满脑袋汗水,却怎么也醒不了。
见他这幅凄惨模样,南瑿屈尊降贵地半蹲下来,用纤长的手指掀开他脸上的湿发。
“他不是李立本。”
宫廷画师最少要到二十五才能出宫,陈叁看起来太小了,不过二十岁左右,年纪对不上。
红姑心惊:“怎么会这样,那他是谁。”
“先不要声张,他尚处梦魇之中,你去拿颗凝神丸来。”
“是。”
红姑走后,南瑿将食指和无名指放到陈叁的脖颈处,发现他的皮肤冰凉,似有寒症,气息也极其微弱,照这样下去,这个人的性命朝不保夕。
南瑿先将凝神丸喂给陈叁,又让红姑拿来三棱针,扎在陈叁不同的穴位上,痛苦难忍的陈叁吐出一口鲜血,红姑为他擦掉嘴角的血液,南瑿则细细端详着他的脸,思考片刻后,他轻声在他耳边说:
“别死,你的好日子在后面。”
进入大明宫的前一天,陈叁去红姑那里取画像,准备把它交给南玉。
红姑支支吾吾地拿不出画,只让陈叁晚上再去账房找他。
到了晚上,陈叁收拾好厨房,如约来到账房,却没有见到红姑。
只见南瑿倚靠在长椅上,长发散落于椅背,边抽着水烟边问陈叁:“这是你的画吗?”
陈叁不认识他,但是看他衣着和气质,料定他绝非一般人,想必自己身份造假的事情也瞒不过他,所以他如实道:“不是的,我只是帮朋友保管着。”
“朋友是谁?”
“陇西李立本。”
“为什么现在要把这幅画拿走?”
“之前害怕污损画像,故将画交由红姑保管。现下草民攒下了一些银两,准备去参加科举,不久就要离开龙吟阁了。”
“哦?是吗?”南瑿放下水烟,站起身,虽然他比陈叁小三岁,但是却比陈叁高一个头。
“你是想把这幅画带进大明宫是不是?陈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