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半黑时,尚书府内一片寂静。穆安披着外袍,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厨房,手中握着那条早已处理干净的鱼。她将门闩轻轻拴上,点燃了案边的灯烛。
她将鱼按在砧板上,刀锋一寸寸划开腹部,动作格外缓慢,小心翼翼。鱼肚中却空空如也,除了未清理干净的内脏,什么也没有。
自从上次意外发现野鸡的秘密后,穆安总是偷偷来检查这些厨房食材,可再无所获。
穆安直起身来,长长吐出一口气,莫不是他们换了联络方式?
渐渐开始入秋了,白日里热,晚上却是夜风凉薄。
穆安换了轻松的家常衣裳,卸了外头那副冷硬模样,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捻着茶盏,心底忍不住盘算起来。
她原想着,景玉该是要过来与她置气几句的,结果这一等,竟是屋外半点动静也无。
门外却在这时响起了轻微的叩门声。
穆安心底微动,面上却装作不以为意,半倚着抬声道:“进。”
门“吱呀”一声推开,却不是她以为的景玉。
吴九低着头,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小心翼翼地踏进来。
穆安眉梢一挑,“你来做什么?”
吴九恭敬作揖,低声道:“回大人,景玉哥吩咐,让我今晚伺候大人梳洗。”
“他让你来?”她语气懒懒,慢悠悠问。
吴九老实点头,“是,景玉哥说,奴才做事不仔细,让奴才学着伺候大人起居。”
穆安倚着榻,目光微敛,心底竟有些不是滋味。
吴九战战兢兢地跪下,将水盆端至脚边,手法笨拙,连脱靴都透着一股子生疏。
穆安忙得避开,冷声道:“你退下吧。”
吴九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穆安放缓了语气,“你退下,叫景玉过来。”
吴九连声应下,飞快地出去了。
穆安自己褪了鞋袜,将脚沁入热水中,一直等到双足被热水浸得红软,景玉才珊珊来迟。
“怎么?那孩子不合你心意?”景玉调笑道。
闹了这么一出,穆安已经自觉没趣。
景玉一步步走近,直至蹲在她面前,抬手替她挽起了衣摆。
穆安怔了一瞬,本能想要抽腿,景玉却偏不让,执着地将她那双白皙的足从水中捞出来,指腹划过时,还带了几分挑衅的轻慢。
“你让我来,我便来了。”他抬头,眼里是柔是冷,竟分不清,“但既然叫我来,可别又赶我走。”
穆安心头一跳,喉间像是噎住了什么。
景玉低头,动作不急不缓,替她拭去水珠,声音却压得很低,“还是说,你原本想要的人,其实从头到尾,只有我?”
穆安盯着他,目光微沉,许久,嗤笑一声,“你吃醋了?”
景玉眉头微蹙,轻轻将穆安的脚放下,“即便有穆钰庇护,初到召国后宫时,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穆安微微有些发愣,不解景玉此时为何要提从前事。
“我最会的就是察言观色,揣摩人心。”景玉忽而抬头看她,目光澄澈得叫人无法躲闪,他轻声问:“我是不是惹你不高兴了?”
穆安被他忽然的问话弄得有些心虚,竟不知该说点什么。一瞬的迟疑后,她又很快冷静下来。她知道,景玉这人最懂得如何示弱,最擅长伪装,他向来拿捏人心有术。
这会儿,怕也是故意低声软语,等着她心软罢了。
景玉静静候着,有些随意在木凳上坐下,等着穆安开口。
穆安无奈一笑,“韩夫人也不知从哪里找到的这样一个少年,我于心不忍便将他带回来了。”
她看向景玉,有些心虚,“可惜那孩子有父母亲人,不然我还以为他是你的亲眷。”
景玉眼眸低垂,“我在世间早无亲人。”他复又抬眼看向穆安,“我只有你。”
穆安心中一紧,甜言蜜语反而能让她清醒。越是动人,越该冷静。
似是察觉到了她神情间一闪而过的迟疑,景玉声音低了几分,“当然,若你不愿……”
穆安猛得站起,打断了景玉的话,她赤脚踩在鞋袜上,样子狼狈,气势却不输。
她张了张嘴,话却卡在喉咙里。
她想问景玉,究竟对她存了几分真心?为何口中说着甜言蜜语,实际却满腹算计?
可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她不是没存过小女儿的心思,可这样的话她实在问不出口。
眼下还有太多重要的事要做,她可以确定景玉此刻是与她一条心的,而这就已经足够。
见穆安并不开口,景玉身上渐渐凉了起来,仿佛又坠入了冰冷的河水中。
“罢了,”他低声道,语气淡得像是心灰意冷,“也许之前是我们都太冲动了。你若现在想清楚了,不必顾忌我,我不会再……纠缠你。”
穆安心头一跳,有些急了,“你这是在说些什么?”
她皱起眉头,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景玉上前几步,走到她面前停下。
穆安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指腹所触,是冰凉的肌肤和难掩的疲惫。她忽而想不清了,自己究竟动了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喜欢吗?她是喜欢的。可若让她为这份喜欢舍弃自己,她不会。
她微微一笑,语气轻得像在哄一个孩子,“你在说什么胡话?”
然后缓缓靠在景玉身上,语气却出奇地笃定,“我是真的想和你偕老。”
景玉眼中浮起几分挣扎,像是想说什么,却终究咽了下去,只低声道:“你是我的命。”
穆安垂眸,片刻,握拳轻轻在景玉胸口锤了一下,轻声问:“我之于景玉当真如此重要?”
景玉把人按进自己怀里,他没有说话,穆安却能听到他重重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才从拥抱中松开。
景玉走出几步,停在门口,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吹过窗棂,“巫医的事有眉目了,我还要去添香楼处理一些事情。”
他回头一笑,声音淡淡的,“今晚别走远,我想和你一起吃顿夜饭。”
景玉走后,穆安又将脚放进凉透了的水中。
从宫中高墙到朝堂争衡,景玉向来是个惯会说话的人,他太擅长用情绪和言语去博人心。
更可怕的是,她竟然心甘情愿被他打动。
怕的是有一天,她认不清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也认不清,他在自己心里的分量。
穆安抬脚扬起一阵阵水花,罢了,既然是有情,便等景玉回来,细细聊聊才是。
可这顿饭终究没吃上。
半个时辰后,添香楼突起火光,火势极猛,几乎是一盏茶的功夫,整座楼便被烈焰吞噬,火光映红半边天。
穆安得信时,正准备让人摆夜饭。
她匆匆赶到时,添香楼已化为一片焦黑废墟,水声呛哑,浓烟滚滚,连带着夜色都被烧得翻覆扭曲。
“人呢?”她死死拽住一名浑身湿透的伙计,声音发哑,“有没有人逃出来?有没有看到一个男人,瘦高,穿一身青衣?”
伙计满脸惊惶,哆哆嗦嗦地道:“火……火起得太快了,我们只顾往外跑,那几间雅间……都塌了,没人敢进去……”
穆安脚步一晃,心像被烧红的铁钉生生钉进。
她拼命奔到焦黑的断瓦残垣前,想冲进去找人,却被人死死拦住。
“尚书大人,太危险了。火势还没彻底熄,里面撑不住的!”
穆安推不开,眼睁睁看着火焰舔舐那一片废墟。
她不信。
那个满口谎言、满腹心机的人,怎么会就这么被烧没了?
“景玉……”穆安轻声呢喃。
可风过火场,灰烬飞扬,除了一片沉默,没有回应她的声音。
“这不是国舅爷么?”一声清冽的男音破空而来,宣珲身着华服,手中轻摇折扇,步履从容地走到穆安面前,“大半夜的,国舅爷不在府中安歇,也来这儿凑热闹?”
他嘴角噙着笑,目光扫过眼前满目疮痍的添香楼残骸,神情玩味。
穆安却仿佛失去了五感,耳边一片嗡鸣,心脏砰砰直跳。她根本听不清宣珲说了什么,只盯着那一片焦土,双目通红。
添香楼烧成废墟,焦木断瓦散发出呛人的烟火气息。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官差高声维持秩序,场面混乱不堪。
火势扑灭后,几具焦黑的尸体被陆续抬出。
穆安站在原地如同石雕,不动不言,只紧紧盯着那些覆着白布的担架。
直到一具全身大面积烧伤、几乎面目全非的尸体被抬出,她才猛地一震,如梦初醒。
“国舅爷?”宣珲挑眉看向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禁微微皱眉。他掩住口鼻,啪地合上折扇,神色意味深长,“这次,只是个警告。”
他说完,目光在穆安脸上停留半晌,仿佛在揣测她的情绪,又像在欣赏她的狼狈。
“还望国舅爷,好自为之。”
穆安回过神,愤恨地看了宣珲一眼,指节攥得泛白。
宣珲走后,穆安像是失了魂般立在原地,她眼睛发红,却一滴泪也落不下来,只觉胸口像被什么重物死死压着,喘不过气。
那具焦黑的尸体近在眼前,可她连靠近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景玉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她。
无解释,一无告别。
穆安死死咬住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她却全然未觉,只觉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