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安以女扮男装入仕,为求稳妥,平日里极少外出走动,连朝会也是能免则免,尽量不引人注目。
宣璨特许皇后韩秋明临朝听政的消息传来时,穆安正站在池塘边,闲闲地抛洒鱼食,水面泛起涟漪,锦鲤争相翻腾。
传信的小厮连声道贺,穆安却并未露出笑意。
天下尚无帝后共掌朝政的先例呢,如今韩秋明已然一步登天,而这不过是个开始。
紧接着,又传出为了巩固韩氏一族的地位,韩秋明将父亲韩敬封为安国侯,赐府邸、享厚禄。
如今的京城若论权势谁能比得过韩氏一族?
景玉打趣道:“从前百姓家里是想生个儿子中状元,如今是都想着生个女儿当皇后了。”
“怎么了?”景玉看出了穆安有些无精打采。
“有些羡慕韩秋明。”穆安直言。
景玉笑着又问:“羡慕什么?”
穆安微微一思索,道:“有权、有势,夫君还是个傻子。”
景玉噗呲一声笑出声,“韩秋明一心想着独揽大权,假银票事件后,民间赋税涨了一倍,这样全然不顾百姓死活,之后会出乱子的。”
“但愿如此。”穆安挺直了身板,如今她是韩稷,是韩秋明的走狗,权势滔天人人巴结的大奸臣,可惜不是她自己。
如今已经开春了,朝会的气氛格外沉闷。
穆安立于文官前列,一抬眼便能看见龙椅右侧端坐的倩影。韩秋明身前额外垂着一道珠帘,隐隐遮住了她的容貌。她的腹部已有微微隆起的弧度,然而依旧妆容精致,华服繁复,朝会一日不曾缺席。
“皇后以为如何?”
御史适才举荐了一位主持防洪筑坝的人选,宣璨听罢,却未曾直接表态,而是先看向韩秋明,征求她的意见。
珠帘之后,韩秋明手腕轻扬,姿态懒散地摆了摆手。宣璨便淡淡开口,语气不咸不淡:“妥。”
穆安眉头微蹙,目光落在御座上的帝王身上,宣璨神色平静,看不出丝毫异样。可眼前这位君主,仿佛与她记忆中的宣璨渐行渐远。
她从后宫走到前朝,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穆安想到从前在先帝面前谨小慎微的样子,先帝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如今的局面。
穆安心中生出一股快意,韩秋明有野心,却不会治国,这样下去出乱子是迟早的事。说不定她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一个王朝的倾覆。
议政至午时,终于散朝。穆安起身正要离开,忽听身后太监尖声传唤:“皇后请国舅爷移步内宫。”
穆安敛去思绪,抬步跟随领路的内侍。
内侍直接领着她去了勤政殿,这本是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如今韩秋明也能染指了。
穆安等了一会儿,韩秋明才姗姗来迟。
“兄长。”韩秋明笑着唤她。
穆安拱手道:“参见皇后。”
韩秋明很是自然地在勤政殿内鎏金的龙椅上坐下。
“宜庆长公主有孕在身,兄长也该多去公主府才是,不能总是闭门不出的。”
穆安记得宣珑的嘱托,目光落到韩秋明隆起的肚子上,算算日子韩秋明还有三个月就要生产了。
“人多眼杂,怕惹出麻烦。”
韩秋明不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直到穆安有些不安,她才淡淡开口:“听说,你和周文合将军有私交?”
穆安心中一顿,她府上的人全是韩秋明置办的,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受她的监视,“周将军设宴,臣去拜访过一次,相谈甚欢,后来又去拜访过几次。”
韩秋明不置可否,“你是晟国的公主,周文合是晟国的降将,君子不立于危墙,不需要我多说。”
穆安颔首,眉头不展,“晟国亡国时我尚在襁褓之中,不认识什么降将。”
韩秋明一笑,稍稍往前倾了身子,“你的权势和钱财都是我给的,我让你和什么人亲近你便和什么人亲近,我不需要你去私自结交什么人。”
“是。”穆安脸上不动声色,从前先帝不把她放在眼里,如今韩秋明也没有,上位者高高在上了太久,总以为自己能高瞻远瞩,一只小蚂蚁是入不了他们的眼的。
大门传来一声吱呀声,内侍领着一个蓝袍的官员进来了。
“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尚书大人。”官员带着恭敬地笑意一一行礼。
穆安颔首回应,眼见此人的年纪有些大了,官职却不高。
韩秋明对这官员状似随意道:“大人若有什么事,可以去国舅府上拜访一二。”
又转而看向穆安:“我还有事情要处理,兄长先行离开吧。”
穆安拱手行礼,客套道:“娘娘有孕在身,多多保重身体。”
离开勤政殿时,外头吹来一阵凉风,冷得穆安一哆嗦。她脚下一顿,如今韩秋明在勤政殿接待大臣,那宣璨又在何处呢?
眼前迎面走来了一个人,穆安注意到后立刻拱手作揖,“平王殿下。”
七皇子宣珏与沈家谋逆被废为庶人,四皇子宣珲如今是召国唯一的亲王,身份尊贵。
“国舅爷。”宣珲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穆安被他看得心中发毛,她见过宣珲几次,保不齐对方能把她认出来。
所幸二人只是点头寒暄便错身离开了。
这时,一个抱着猫的宫女从她身边经过,穆安立刻在她身上捕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等等。”穆安叫住宫女,她快步上前细细嗅来,随即眉头微皱,确认了这股味道是文刀草。
文刀草是药材不假,可穆钰也曾经用它害过八皇子,既有往事先例,穆安忍不住往这上面想。她伸手抚摸着猫儿的脊背,猫儿立刻朝她龇了龇牙。
宫女连忙后退了一步。
“猫儿可爱。”穆安有些悻悻地缩回手,“你是哪个宫的?”
“婢子是玉霞殿的侍女。”
穆安瞥了一眼宫女,记住了她的模样,没再去追问玉霞殿的主人是谁。
离开皇宫后,穆安没有回府,而是转头去了公主府。
明日是十五,皇后会去香山礼佛。
宣珑如今正假装怀有身孕,腹部垫了个棉花包袱。
穆安提议二人一同进宫去给皇帝请安,宣珑笑而应允。
见着宣珑总是这么气定神闲,穆安忍不住问:“如今韩秋明把持着朝政,你如何看?”
宣珑摩挲着腹部,淡淡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穆安心下了然,宣珑是她名义上的妻子,她如今位高权重可必有倾覆的一日,她得想个法子早为宣珑打算。
二人约定了明日一同入宫,穆派人给景玉传了消息,当夜便在公主府歇下了。
不曾想,夜里景玉竟然派人将晚膳做好了从尚书府送来,穆安无语,却也与宣珑用了。
第二日一早,二人乘坐马车入宫,春寒料峭,沿途宫道寂静,偶有巡逻的禁卫来往。
宣璨高坐着,穆安与宣珑一同行礼问安。
“平身。”宣璨对身旁的内侍道:“赐坐。”
宣璨的目光在穆安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是起了疑惑,他张了张嘴犹豫了一瞬才道:“爱卿是?”
“臣是皇后的兄长,如今官居户部尚书,也是宜庆长公主驸马。”
宣璨闻言,捏了捏额角,重复道:“皇后的哥哥啊。”
穆安见宣璨有些不对劲,“陛下可有不适?”
“皇后的意思便就是朕的意思。”宣璨没头没尾地冒出这么一句。
穆安与宣珑对视了一眼,已经知晓了韩秋明将宣璨控制到了何种地步。
“皇兄,臣妹有孕了。”宣珑对宣璨福身。
“真的?”宣璨面露惊喜之色,目光落到宣珑身上。
“臣妹想去探望一下肃太妃。”
“这是喜事,太妃……肃太妃是……”宣璨语焉不详,多半是不记得宫中有这么一号人。
他似是恼了,随手一指,“大监,为公主引路。”
宣珑欠欠身,跟着内侍离开,殿中一时只剩宣璨与穆安两人。
“陛下?”穆安试探着唤他。
宣璨抬眼了看她一眼,微弱地应了一声。
穆安心中一沉,宣璨被韩秋明彻底控制着,韩秋明即将临盆,到时候有了太子,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宣璨处理掉,召国就真正成了韩秋明的天下了。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宣璨一眼,行礼道:“臣告退。”
转身之际,穆安忽然想到自己火烧郡主府那日,宣璨策马而来拦住了她和穆锦的去路。
那时马上的人是何等雄姿英发。
穆安摇摇头,她既然开始谋算召国的江山,就不会对召国的皇帝动恻隐之心。
她是真的从心底佩服韩秋明的,能将一国之君变成她的傀儡。
穆安想去找宣珑,结果路上又遇见了平王宣珲。
她皱了皱眉头,宣珲风尘仆仆,应该是刚入宫。
“本王方才在宫门见到了公主府的马车,怎么不见长公主?”宣珲率先道。
“长公主去看望肃太妃,先行了一步。”
“国舅爷尚公主,虽然听着像个笑话,可国舅爷也要把礼数做足才是。”宣珲看着仍是一副孩子模样,此时语气却端的像个长辈。
“平王说的是。”穆安不敢去见郑肃妃,虽说她模样大变,可郑肃妃心思细腻,从前也与她颇为亲近,难保不会认出来。
穆安反问:“平王可是要去见陛下?”
“不劳国舅爷费心。”宣珲毫不掩饰语气中的不耐烦。
穆安心中疑惑,宣珲既然帮韩秋明做事,没道理不喜韩稷。她欠欠身,恭敬地退至一旁,让宣珲先行。
宣珲走后,穆安在不远处找了一处石凳坐下,此处偏僻,只是偶尔有宫女经过。
穆想起昨日事,随口叫住一个宫女,右手摇摇一指,语气带着一丝傲慢,“玉霞殿住的是哪个妃子?”
宫女瑟缩着,想了想才道:“回大人,是叶妃。”
“这个叶妃是什么来头?”
“叶妃是府尹高子成的外甥女,半年前入主玉霞殿。”
穆安有些惊讶,高子成正是深受宣璨信任的皇子太傅,也是被她弹劾入狱的户部尚书高昌的父亲。
看来她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韩秋明怀着孕,高子成的外甥女的确有暗算皇后的动机。
穆安心里一直盘算着,一直等到宣珑从肃太妃宫中出来,穆安也不曾再见到宣珲。
她心中的疑惑更甚,莫非宣珲和她一样是趁着韩秋明出宫特意来见宣璨的?
回去的马车上,穆安昏昏欲睡。
“可看出什么了?”宣珑问。
穆安闭着眼,她的一切都是韩秋明给的,她自然不会找韩秋明的麻烦,沉声道:“成大事者心一定要狠。”
宣珑没接话,穆安的思绪渐渐飘远,随后缓缓勾起一抹笑意。想着宣璨如今成了这幅样子,她突然升起了一丝带着快意的怜悯。
不一会儿,这丝怜悯也很快被风吹散了。
公主府的马车在尚书府门口停下,穆安与宣珑告别,一转身正瞧见景玉正在门口等她。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景玉凑到穆安耳边,悄悄来了这么一句。
穆安笑笑,推着人进屋,忙不迭地将今日在宫中的见闻与景玉说了。
两人商议了一番,凡所事皆可为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