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安回到屋内,深深呼出一口气。
从前她只求家人平安,可自从入召国后宫后暗中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推着她走,一步步走到如今这般境地,已是无路可退。
她已决定,既如此,不如看看这一生到底能行至何境。
临别时交代好了一切,穆安还拉着穆锦说了许多体己话。
今日一别,心境已然不同,没有往昔的伤感,亦没有丝毫犹豫。
穆安知晓,再次相见之时,恐怕世事已变,时节亦换,或是桃李春风,或是风雪满天。
“安儿。”穆锦轻声唤住她,“还有一句话。”
穆安挑眉,静待下文。
穆锦欲言又止,片刻后终是问道:“你与如今的召国皇帝……是不是……”
穆安心中一凛。想到这几日宣璨失忆后的反应,她知瞒不过姐姐,便轻笑一声,语气淡然:“虚情假意,互相利用罢了。”
穆安垂下眼眸,目光落在掌心。她自幼见穆锦与窦怀伉俪情深,知道何为真正的情意相守。
穆锦却道:“我是担心你当局者迷。”
穆安摇摇头,“我绝无此心。”
这话穆安是真心的,想到那天夜里宣璨突然吻她,她从未与人这般亲密过,一时间有些慌乱,可细想起来那也只是一个吻而已,在她心中掀不起丝毫波澜。
不远处景玉和窦怀正在打点马车。
穆锦静静看着,许久才开口:“景玉心机深沉,在京中也有自己的势力。有他跟着你,我倒还稍稍放心些。若他不是宦官,我反倒觉得……”
穆安连连摆手,打断她的话,“姐姐说笑了,景玉……景玉……”
她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形容。
穆安轻叹,“他心思太重,想法太多,总是让我捉摸不透。”
穆锦轻声道:“可你也从未想过离他太远。”
穆安一愣,旋即收敛神色,似是未曾听见。
她心下了然,世间百种夫妻,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夫君该是如窦怀一般的谦谦君子,夫妻之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才是最好的。
可有些人,或许不适合共度平淡一生。
两队车马在客栈门前静静列队,一队向西,一队向北,彼此相对,终究要背道而驰。
穆安立于马车旁,望着不远处的穆锦与窦怀,最后道了一声“珍重”。
召国生了这样的变故,是一刻都耽搁不得的。随着马鞭挥下,车轮缓缓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滚动声,直奔京城。
如今朝堂以圣上秋狩染疾为由拖延政事,眼下虽寻回宣璨,但仍有诸多棘手之事等着韩秋明处理。
子时宫门早已落锁,韩秋明以皇后口谕强行开门,禁军不敢阻拦,只得恭迎。马车碾碎夜色,疾驰而入,穿越重重宫道,最终停在乾平宫前。
车帘微掀,朦胧的烛光映出端坐于车中的三人,正是皇后韩秋明,当朝皇帝宣璨,以及宜庆公主宣珑。
穆安这边,韩秋明早已安排妥当。如今她暂以韩家长子的身份住进了韩府在京郊的别院。
若说有什么不妥,便是韩秋明的亲兄长韩稷虽气若游丝,全靠药物吊着命,可到底还未断气。
二人的居所如今仅隔一堵围墙,穆安却在房中坐立难安。她原本对这位素未谋面的韩公子毫无感情,可现下却生出几分不适,自己竟然成了个守在旁边静候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人。
景玉匆匆而来,身上沾着深秋的寒气,低声道:“我打听清楚了。韩公子自幼体弱,四岁时母亲去世,韩父续弦后,便这个多病的长子送去了别院,任其自生自灭。”
“这些年韩稷病体缠身,药石无灵,大夫早就断言,他也就这几日的日子了。皇后娘娘不管,韩家其他人更是连个探望的都没有。”
景玉语气平静,但眼底却掠过一丝冷意,“皇后娘娘的意思是,韩稷死后秘不发丧。”
穆安沉默片刻,心底不禁生出几分悲悯。这位韩公子,自幼丧母,被亲父疏远,如今病入膏肓,竟连临终都无人问津。世家大族的恩怨情仇,到头来不过是冷漠与算计的堆砌罢了。
屋外秋风萧瑟,黄叶落了一地,天地间尽是一片寂寥。
穆安突然开口,“我们去拜会一下韩稷如何?”
此处偏僻,无需在意太多耳目。她与景玉随意推开隔壁院落的门栓,院中无人,唯有满地落叶无人清扫,与空气中弥漫的药草味交织在一起,透出一股沉郁的气息。
门口蹲着一个小丫鬟,正低头忙着烧水,见二人进来,面露几分疑惑。
“你们是?”
穆安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道:“我们找韩公子有事。”
丫鬟似乎并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地扇着火,不再理会他们。
穆安与景玉径直进了内屋。
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药味,混杂着久未见阳光的霉气。虽是白日,屋内却并未燃灯,昏暗得仿佛深夜一般。
景玉脚下一滑,险些绊倒,赶紧摸索着点燃桌上的烛台。微弱的烛光摇曳,将一张病容憔悴的脸映照得更加苍白。
床上的人似是听到了动静,虚弱地动了动,喉中溢出一声低哑的呻吟。
穆安上前一步,试探着唤道:“韩稷公子?”
昏昏沉沉中,韩稷微微睁眼,迷蒙地望着眼前陌生的白衣女子,声音虚弱得仿若一缕游丝:“……观音?”
穆安一愣,随即柔声道:“我是皇后娘娘的朋友。”
她细细打量韩稷,发现这是一张本该风华无双的俊美容颜,然而病痛折磨得他形销骨立,双颊凹陷,眉目间尽是死气沉沉的倦怠。
韩稷眨了眨眼,仿佛在努力思索着什么,片刻后,低声道:“秋明……她什么时候来看看我?”
穆安心头微动,尽量语气温和地答道:“皇后娘娘不能随意出宫。”
韩稷木讷地转了转眼珠,似是明白了,点了点头。
过了许久,他缓缓伸出枯瘦的手,从枕边摸出一个木雕小马,“那你帮我带句话给她。”
穆安点点头。
韩稷的手指在木雕的鬃毛上缓缓摩挲,仿佛在回忆什么,半晌后,他低声道:“告诉她……她成了皇后,是要葬入皇陵的,孤山墓就只葬我和娘亲就好。”
他轻轻扬了扬手中的木雕,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此物……就当是她了,娘见到也会开心的。”
这是穆安第一次见到一个弥留之际的人做出的临终托付,鼻尖竟隐隐泛酸。
“再告诉她……帝王家不比寻常人家,我和娘,都盼着她平安就好。”韩稷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目光涣散,似乎仍在喃喃低语着什么。
穆安赶紧道:“皇后娘娘是个聪明人,她什么都懂的。”
韩稷的目光呆滞,也不知是否听进去。片刻后,他缓缓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一旁的书案。
“帮我……把那些烧了吧。”
穆安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书案上堆着一沓泛黄的纸张,她走过去拿起一看,尽是些诗稿,写的皆是孤寂怨愁之句。
她垂眸,将诗稿抱在怀中,走出屋门,将那些纸张投进门口丫鬟费心燃起的火炉中。
纸张被火焰吞噬,尽数化为灰烬,随风散去。
三日后,传闻一位云游四方的神医途经韩府在京郊的别院,一副药下去硬生生让经年缠绵病榻的韩家长子韩稷“起死回生”。
这个消息传进了韩家,也自然传进了宫里。
别院内,穆安站在铜镜前,将长发梳好,先带了发冠,又细细打量一番,总觉哪里不对,便又换了头巾系上,掩住乌发,只露出清秀的面容。
她转身向屋内走了几步,又刻意放大步伐,使得步履显得稳健些,同时小心翼翼地控制肩膀与手臂的摆动幅度,以免露出破绽。
走了几步,她停下抬眼看向一旁的景玉,颇为认真地问道:“我这样走路可像男子?”
景玉原本正靠在门边,见状忍不住轻笑出声,“像倒是像,不过……”他拖长了尾音,眼中含着几分笑意,“更像是个走路不太利索的公子哥。”
穆安皱了皱眉,狐疑地看向他:“哪里不对?”
景玉一本正经地上下扫视她一番,半晌才悠然道:“该学的不只是步子,还有气势。男子行走,讲究落地生根,你这一脚踏出去,三分虚、七分飘,怎么看都像是要提裙子迈步似的。”
穆安尝试着调整姿态,略微放低重心,让步伐更沉稳些。
如此练上些时间,穆安总算走得像模像样了。
“不过……”景玉又打量起穆安。
“又怎么了?”
景玉示意穆安回屋,二人在铜镜前坐下。
景玉道:“你是女子,平日描眉时所画眉形皆贴合妇人之柔美,这样的眉毛放在男子脸上就有些不合适了。”
景玉说罢,轻轻蘸了墨,半蹲在她身前,抬起手指搭在她额侧。
穆安下意识想躲,却又硬生生忍住。
景玉执笔的手极稳,锋毫在眉间轻点,一笔一画地勾勒起分明的眉峰,将原本柔和的眉形修饰得更为刚毅。
“这样便好多了。”
穆安盯着镜中那双稍显凌厉的眉眼,过了片刻,方才轻声道:“倒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