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过一边的户外凳子,柯让干脆坐下来赏月,浑圆的一饼,挂在树梢旁边。
他暂时是不想回到那个乌烟瘴气的包间,在法国习惯了室内禁止吸烟,对运动员来说尤其闻不得烟味。
虽说他喜欢亚洲脸,不管在香港还是B市都见了许多美好的脸庞,但绝不包括今晚的大部分人,虽说流着一些近似的血统,但柯让总觉得与他们隔着八百个地球还要远。对亲戚来说,这也无非是那个不合群的堂兄弟与外国女人生的陌生小孩,实在没什么亲情可言,吃饭无非做做表面功夫。
而说起柯向宇,柯让还记得这个堂哥在恼羞成怒后将报复进行到底的恶劣模样。
仍然是那个春节,在认为被“出卖”后,仗着高一个头的柯向宇,粗暴地将柯让推搡到墙角,骂他是最丑最坏的混血杂种。所有小孩儿都在附和、嘲笑。“贴心”的是,怕柯让听不懂他们的语言,柯向宇故意放慢速度、揪着对方的耳朵不断大声重复。于柯让来说,那就像女巫在献祭品耳边低吟的最恶毒的咒语,但奇怪的是,柯让在心底并未感到恐惧,更多的不若说是烦躁。
尽管柯让并不认为柯向宇有什么资格定义他的“丑”和“坏”,但接下来好一段时间他都下意识地对自己的面孔感到不自在,毕竟年幼,柯让发现无论在哪个环境,自己都与周边的小孩长着不同的轮廓、瞳孔和毛发,这确实成为了他开始思考和困扰的课题。直到长成青少年,在更多元的体育环境里接触了更多不同的被教化的人后,他才将自己从这毒咒中解救出来。
他得以客观地认识到儿童对与自己不一样的个体,容易产生孤立和排斥的行为。这种未经教化而施加的恶,可以是纯粹的恶意,就像带着乌头剧毒和倒钩刺的利刃,剜走人肉后留下巨大的疤,让受害者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当时的恐惧与痛苦。
用学术提炼后的语言来表达,这就是霸凌。
现在柯向宇受过正常社会的教育规训了,看起来是文明社会里表现良好的一份子,但他会忘记对我说过的恶语吗?柯让如此想到,并断论对方不可能忘记,那时候柯向宇已经十四岁了。想起柯向宇刚刚夸他“帅”,这对柯让来说真刺耳。如果柯向宇认真提起过去并道歉,柯让认为自己大概率会与他和解,但他对柯向宇的良心,期待值为零。
柯让停止思考这些不快的回忆,转念欣赏月亮。快到中秋了,这是B市最好的季节。
正感慨着,一支女式细烟递到了他眼前。
“给。”
旁边的女孩子终于主动起来。
“干嘛?”
“不是你要抽?”
“……”
“拿着啊。”
“我其实不抽烟,只是想跟你聊聊。”
“噢。”
对方也拉开凳子,落座。
“你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女孩儿开口问,好好说话的时候柯让感觉可以欣赏她客观的美。
“啊……嗯……”
柯让仰着头装作回忆的样子,刚刚确实没人给他介绍过那堆小孩。
“我叫唐昕,没有人觉得需要介绍我,二姑娘生的姑娘,早就是外家人了。”唐昕向后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微仰着下巴,脸上浮现轻蔑又自嘲的笑意。
她故作成熟淡然的样子,与她稚嫩的脸格格不入,但柯让突然明白这只是她在这个家里自我保护的武器。
“大家觉得电视剧狗血,其实真实生活远远比电视剧狗血。”唐昕又继续自顾自地发言。
柯让开始觉得对方有点故作高深,但还是维持表面的礼貌。
“抱歉,我刚刚应该先问你的名字。我是柯让。”
“你发现了没?全场,坐在主桌的,我们这个辈分的人,除了柯向宇,只有你一个。”
她说话时吐字的腔调和节奏,仿佛是念白。在合适的地方停顿或加强重音,充满戏剧张力。但显然不是平时人们说话该有的样子。
她提醒得不错,柯让这才反应过来确实如此,心想难道不是因为坐不下?
看明白了柯让的神情,显然不需要他回答什么,唐昕继续念她杜撰的台词:“为什么呢?你想过吗?为什么呢?!因为啊——”她突然蹭起身,双手扶到柯让的椅子把手上,脸庞在这男孩儿面前瞬间放大,像吟诵一样低声叹到,“只有你能继承柯家的皇位!”
“……”
说完唐昕一边大笑一边起立给自己鼓掌起来。
“柯向宇不能——,不能继承皇位吗?”顺着她的台词,柯让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了。
她自上而下,用怜悯的眼神打量着柯让,柯让觉得她像看一个蝼蚁,还是有点傻的那种。他坚持坐着,挺直腰背佯装气势。
”柯向宇姓柯么?”
“哈?”
“你真蠢啊。”唐昕很不客气,“柯如英跟她老公生的儿子,怎么会姓柯啊?这你都不懂?他柯向宇跟着妈姓,就能算柯家的人了?”
如雷贯耳,五雷轰顶。
作为半个外国人,这么大的秘辛摆在柯让面前,他确实从来没想过这个看似没问题、实则非常不符合常理的事实。
对啊,为什么柯向宇会姓柯,柯如英的老公姓什么柯让从来没想过,反正不姓柯……
“柯家人会答应么?啊?”唐昕的情绪继续递进,仿佛刚从宅斗剧里走出来。
柯让心想自己倒是无所谓啦。
“所以,柯如英才在你身上押了那么多筹码,把你当亲儿子一样对待。你懂了吗,大少爷?”
“噢。”
“当然了,如果舅舅,也就是你爸爸,但凡对这个家有点情分的话,也不至于轮到你。”她恢复了正常人说话的语气和节奏,可能自己玩腻了。
“那确实是指望不上他了。”
她冷冷瞟了柯让一眼,脸上写着“你好没趣”,跟这小老外完全对不上戏。
“你不会嫉妒我获得的宠爱吧?”
“滚。”
“咱们加个微信吧。”柯让继续示好,只要想起小时候的事,他就觉得他们不是敌人。
“在微博上关注我,还有B站,ins也行。”
“你才像个大小姐。”
“哼。”
唐昕又点了一根烟,朝着柯让吹了他一脸。柯让闭着眼皱着鼻子转过头,也没生气。再睁眼时看到她的手机屏幕凑了过来,上面是微信二维码。
ID:Levi_奥斯维辛后的诗
名字好长、好白痴,柯让腹诽。
“SNS上也是这个名字,你自己搜吧。”
柯让不熟练的操作下她显得格外有耐心,似乎哪怕涨一个粉对她来说都很重要。
“你……这是……cosplayer?”
柯让往下滑了几页,再对比眼前这个穿着一身黑色休闲打扮、素颜、且头发披散的姑娘……差好大。
“你家知道你发这些?”
虽然柯让不是保守的小老头,但也看得出来这些照片的受众必定是捧着手机舔屏的直男。
SNS上每一张都在大秀她确实称得上曼妙的身材,表情处处精心设计、充满情欲,尤其在妆容和服饰的加持下,加上她空洞又蔑视一切的病娇眼神,非常像ACG里走出来的人物。
“嚯,这……,”评论转发每一条都在1000以上,有些还破万了,“你是super influencer!(大网红)”
唐昕得意地嗤笑了一声,“他们知道个屁,我大学三年读的什么专业那两口子都未必在意。”
“大学?你比我大?”柯让愣住,他一直以为对方最多16、7岁,“亚洲人的年纪真难猜。”
”柯让小弟弟,你以为呢?”
不过想想她是父亲的二姐的孩子,比自己大也是理所应当。
柯让立即接受了这个事实,并问:“姐,你做这个赚钱么?”
“废话,不赚钱我给死直男做慈善?”她坐了下来,又点了一支烟,“你对我、对这个家毫不关心,桌上的人你也叫不出来人名,你看着挺阳光亲和又热情,实际上心里比谁都冷。我说的对不?”
没想到对方突然人身攻击,柯让顿时语气变冷:“这也不是我的错吧。”
听到这种话,年纪轻轻的他没法保持“阳光亲和又热情”。
“我自己赚钱能养活自己,所以这个家的家产、皇位要怎么分,我压根不关心。至于你,我知道你只把柯如英放在眼里,毕竟受了她的好处。”
“姐,我认为你和他们不一样,也愿意跟你交流。但其实你对我也只有片面的印象而已,何必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呢?”
唐昕沉默地盯着柯让,抽了两口烟。
“不错,没有看起来那么傻。”
唐昕又笑了起来,这次眼里多了几分真诚和温柔。
对着唐昕这演戏一样的风格,柯让不知道接着说什么好,只好继续刷手机掩饰尴尬。
唐昕的微博内容可多,他往下胡乱滑动,走马观花,毫无准备之下又看到了那张脸——巨幅海报上那人。
“谢谢杨疏乙老师毫无保留的经验分享[鲜花][鼓掌]”唐昕转发了一条微博,原博是“杨疏乙工作室”,内容看起来是什么戏剧表演的讲座。
“这是什么?”柯让把手机上的内容拿给她看。
“噢,你认识他?”唐昕虚着眼看了看,“他经常来我们学校做经验分享,算师兄。人很慷慨,每年都出钱赞助学生作品。”
“师兄?”
“电影学校啊。我是学编导的,你可以从现在起给我记住,并继续了解我好吧?”
“噢……师兄?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啊?” 柯让意识到自己对亚洲人的年龄估算体系出了大故障。
“怎可能,杨疏乙比你家废物大哥还大,而且已经国内外拿几个奖了!”
“我知道,法国那啥奖么。你这么骄傲干嘛,你是他影迷?”
唐昕白了他一眼,“懒得跟你说,你们这些男的吧,就看不惯比自己帅的。他不仅人长得好看,作品还部部都拿得出手,不是吃流量饭的。我们系毕业的人,我就佩服他一个。”
“等等,我哪句话看不惯他了……”柯让心里嘀咕,明明我也喜欢帅的,“但他不是演员吗,你也想当演员?”
“他是学编导出生的,只是先当了演员,就一直在演戏。”
“噢……” 这柯让就更不关心了。
唐昕见他对同性没什么可聊的,换回话题。
“其实你也挺厉害的,柯如英肯在你身上砸钱,她是有眼光的人。你确实也很有天赋吧?”
柯让最不爱听的就是“天赋论”。心想,敢打职业网球的人,没点天赋他敢吗?职业网坛最不缺的就是天赋。
于是他选择嘴回去:“我当然厉害,我赢一场球比你卖色相赚的多多了。”
不出意外挨了揍。
……
姐弟俩就这么互相斗嘴聊了一晚上。
丘吉尔说的没错,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