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马车,秦桧瞥了一眼何家两兄弟帽上的簪花,抿了抿嘴,在何栗身边坐下,何栗将手上新灌好的汤婆子递了过去,秦桧愣了愣,伸手接过抱在怀里,咧嘴一笑:“趁着文缜尚未娶妻,得多享受享受你的贴心才行,若是以后娶了媳妇儿,我们可是会被排在最后的。”
何栗笑而不语,何杲点了点头,附和道:“那是自然了,若是大哥将来娶了妻子,自然是要疼爱嫂子多一下,若是生了侄儿侄女,那也肯定要疼爱侄儿侄女,秦大哥……”何杲斜了秦桧一眼,不再往下说。
秦桧半眯着眼睛,将一只手从汤婆子上离开,弓起了中指,何杲下意识地抬手捂住额头:“我又没有说错。”
“你是没有说错。”秦桧点了点头,一个爆栗子落在了何杲的手背上,“你错在不应该接这个话。”
“嘶……”何杲倒吸了一口凉气,摸着手背,龇牙咧嘴地看着秦桧,不再说话。
“会之总是这般喜欢捉弄明言。”何栗靠在马车壁上,淡淡地笑道,发髻上的簪花滑了下来,落在他身上,他瞥了一眼,随手拿起,握在手中,轻轻地转动。
“文缜。”秦桧也瞥了一眼被何栗在手中把玩的簪花,唤了一声。
何栗抬起头,墨色的眼眸看着秦桧,等着他后面的话。
秦桧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瓣,轻声问道:“大理、高丽等属国多少年没有在元日派使臣前来朝贺了?”
“我记得只有在当今陛下册封太子那年的邸报中见过属国朝贺的消息,而那年明言刚满十五岁,算来已是七年前了。”何栗微蹙着眉头回忆道。
“按理来说,如果这些属国来朝贺,那过年期间最忙的应该是我们鸿胪寺。”秦桧摸了摸下巴,古代的刮胡刀不好使,下巴的青胡渣子有些扎手,“但是年前没有半点要忙碌的意思,想来整个朝堂都是清楚没有一个属国会来朝贺了,这些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大家没有说破罢了。”
何栗垂下眼帘,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天朝上国,万国来朝……文缜,你想看到这一盛大场面么?”
何栗肩膀微微一颤,他猛地抬头看向秦桧,墨色的眼眸中闪烁着淡淡的光华。
何杲看了看兄长,看了看秦桧,紧紧地抿着唇瓣,一言不发。
“很想是吧。”秦桧咧嘴一笑,“我也想亲眼看看这曾发生在盛世大唐的情形。”
何栗眼眸中的光华更盛,但秦桧说完这句话后就如同锯嘴的葫芦般一言不发,何栗侧头看了何杲一眼,只见弟弟冲自己耸了耸肩膀,何栗再转过头看向秦桧,终究是忍不住开口问道:“然后呢?会之可是有什么好的想法?”
“唔……”秦桧摸了摸怀里的汤婆子,水的热度透过铜壶传递至手心,他哼了两声,说道,“现在也只是想一想罢了。”有一位沉浸在艺术世界的书法家皇帝和一大群求安稳的官员,“万国来朝”目前只能是梦想,只能做梦和想象。
何栗眼中的光芒消失殆尽,深深知道如今局面的他扯了扯嘴角,苦笑一声:“是啊,只能是想一想罢了。”
秦桧看了一眼何栗,抿了抿嘴,又摸了摸肚子,难怪张嬷嬷一大早地给自己蒸了这么多饺子,原来是担心自己在书法家皇帝赐的宴席上吃不饱饿肚子闹笑话,看来老相府出来的老人都是很有经验的呀。
回去一定得好好地谢谢她。
马车停在了秦府门口,与何家两兄弟道了别,秦桧下了马车,向赶车的何流道了声谢,目送他们进了隔壁何府的门,秦桧长吁一口气,转过身来对上自家小厮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他眉头一挑:“干嘛?”
“郎君,为何你的簪花与何家两位郎君的不一样?”秦忠小哥终于问出了他纠结了一路的问题。
“你看出来了?”秦桧摸了摸帽上的簪花,不答反问道。
“我又不是瞎子,岂会看不出来?”秦忠顿时一脸委屈地看着秦桧。
“哦……”秦桧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抬腿朝大门走去。
“嗯?”秦忠眨了眨眼睛,整了半天,自家郎君就这么随便的一声应付自己,他一跺脚,追了上去。
厚重的木门不等自己敲,便从里面打开了,秦桧看着穿了一身新衣站在门内的秦良,眉头一挑,不等他开口询问,秦良笑嘻嘻地说道:“嬷嬷说郎君估摸着这个点回来,让我来看看,不曾想郎君真的回来了,嬷嬷真是神算……哎呀!”秦良目光微微一抬,叫了一声。
“干嘛?”秦桧跨过门槛,没好气地问道。
“郎君……今天……又帅了几分。”秦良侧身站到一旁,朝秦忠使了好几个眼色,秦忠耸了好几次肩膀。
“哼……”秦桧轻轻地哼了一声,穿过大厅,朝后院走去。
此时,王氏在张嬷嬷地搀扶下在院子里慢慢地走动,宽松的衣裳已经遮不住她隆起的小腹,院中那株桃花早已掉光了所有的叶子,只剩枝丫。秦桧看着妻子的腹部,脑海中出现了几年后的景象,娇妻一位,孩童两三,但是……秦桧眉头微微皱起。
“官人,你回来了?”耳边传来那永远都听不腻的吴侬软语,“你在想什么呢?”
“孩子太多了,房子不够住。”秦桧脱口而出。
“啊?”王氏一怔。
秦桧回过神来,抬头看着站在面前的娇妻,以及那还没有从娘胎里出来的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圆球,娇妻脸上满是诧异,只见她抬手将他帽上的簪花取下,拿在手中认真地看了看,过了半响,她开口说道:“官人如今是深受官家喜爱了。”
“哦?此话怎讲?”秦桧从张嬷嬷手中接过妻子的胳膊,搀扶着她慢慢地绕着院子走。
“官家赐花百官,以罗花最贵,宰执以上官方可得之,栾枝次之,赐以卿监以上官;绢花赐以将校以下官。”王氏轻抚着花瓣,淡淡地笑道,“每逢年节,祖父与父亲同去宫中朝贺,身为宰辅的祖父帽上的簪花均为红、黄或银红的绫罗,而父亲则是杂色罗。”
宰……宰辅,秦桧闻言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
“官人?”王氏转头看向秦桧。
“咳……”秦桧轻咳一声,润了润嗓子,将早上在朝堂上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向王氏复述了一遍,最后补充道,“估计是官家觉得如果我一个人在正殿上戴一朵上不得台面的簪花有点不合适,所以就发了大善心提升了我好几个档次,给了一朵罗花。”
“或许吧。”王氏没有反驳秦桧的话,她又看了几眼簪花,说道,“我家官人无论簪什么花都好看。”
从他簪花开始到现在,这是秦桧听到的最为走心的夸奖,他咧嘴一笑:“咱也这么觉得。”
“噗……”王氏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撇头看向秦桧,显然也是习惯了丈夫的“不要脸”。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
“姑爷,娘子,该开屠苏酒了。”虽然不忍心打扰小两口的美好时光,但张嬷嬷还是出言阻止了两口子继续在大过年的撒狗粮,毕竟年节的礼数还是要继续做才能算得上过年。
“好好好……”秦桧连声应道,他扶着妻子走进大厅,张嬷嬷跟在身后。
小厮和丫头们将昨晚吃饭的那个大圆桌围了起来,见秦桧与王氏进来,侧身让开了一条通道,年前泡的那坛屠苏酒放在桌子中央,周围放着几个泥巴色的碗。
秦桧盯着碗中散发出药香的屠苏酒,转头看了看站在身旁的妻子,王氏抿嘴浅浅一笑,秦桧又咳嗽一声,说道:“昨夜我们既然一同吃了年饭,那今日这屠苏酒便也一起喝了,我们夫妻愿大家健健康康地生活,开开心心地工作。而我们自己,能迎来一个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大闺女就很心满意足了。”说到这,秦桧下意识地搂住了妻子的肩膀。
王氏脸微微一红,低下头没有说话。
猝不及防地又被硬塞了一把狗粮的众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对时不时秀个恩爱什么的夫妻,过了一会,秦良搓了搓手,开口打破了这个寂静:“那我们这里最为年长的应该就是张嬷嬷了。”
“是,福伯不在,就数老身年纪最大。”张嬷嬷笑着说道。
秦桧笑眯眯地看着众人排年纪,从小到大,从幼到长,每人都捧着桌上的酒碗喝了一口,就连王氏也不例外地抿了一下,轮到秦桧时,他端起泥巴色的碗,浅褐色的酒液与碗的颜色融为了一体,浓郁的药香钻进鼻中,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碗沿凑到唇边,手腕微微一翻,碗中的酒顺着喉咙落入腹中,过了一会,带着一阵暖意涌上心头,也带着一股酒气冲上了嗓子眼。
“嗝……”一声响亮的酒嗝再次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而当事人则是一脸无辜地回望着众人。
对视了半响,众人决定放弃与这位被皇帝大人亲口册封的“痞子”比谁的脸皮更厚。
大年初一的上午,秦少卿忙着在集英殿上与书法家皇帝和他的儿子大臣们耍嘴皮子,大年初一的下午,秦会之忙着在厨房与各种可乐浆子和各式各样丸子做斗争,他一边剁着肉泥一边嘀咕道:“幸亏皇帝陛下不知道我会这么一手,不过就算知道了,传授出去也没我啥事,想必我天朝的最高领袖也不敢随随便便在我家吃饭吧。”
而此时,正与儿女一同享受着天伦之乐的书法家皇帝听到八儿子说道:“不知道秦先生做的可乐浆子有没有他酿的葡萄酒好喝?”
没过多久,住在外城绣球街胡同的秦先生接二连三地打了好几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