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千繁很惊讶楼星盟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不禁回头看向他。
余光里，楼星盟原本干净的脸颊已被拼杀时飞扬灰尘和黏稠的血液污了大半。他的一双眼睛虽然是睁着的，视线却已固定在某个方向，正如死去的鱼目。
略微红肿眼眶周围还沾着一些沙砾似的白色粉末，发出腥臭刺鼻的味道。
楚千繁撇开了脸，随即反应过来这应该就是袁华满撒的毒粉的残留。
如此狼狈的模样看得楚千繁一阵唏嘘，她望着楼星盟空洞茫然的眼神，不知怎的一瞬间竟有些觉得不是滋味儿。
若不是遭人暗算，他也不至于这么狼狈，若不是她多事，非要替他出头，也许就不会有这样的境地。
嘶……
楚千繁猛地摇头，她发现自己变了，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从前的她从不如此。
玉狐是指叶斋最低品阶的细作。任何一位大人对她们都可任意处置，掌握着她们的生杀大权。
那个时候的她，只关心自己的任务是否能按时完成，自己的穿魂游脉针是不是能解开……为了这些，她可以在不同的男人身边斡旋，逢场作戏，佯装柔弱。
人前含羞带笑，会因为见了血而惊惧哭泣，而当独处时，转头便是一张如死水般平静无波的脸……怎的如今却如此优柔寡断？
她心头乱的很，叹了口气，继续赶马。
但不知为何，遭逢如此变故，楼星盟却始终平静，不发一语，仿佛中毒的不是他一样。
楚千繁忍不住开口：“楼星盟，你……”
“嗯。”
楚千繁甫一开口，背后的楼星盟便“嗯”了一声，微微侧过头，表示在听。
“你的眼睛怎么样了？”虽然楚千繁不想刺激楼星盟，也在心底告诉自己千万别提眼睛的事，但这一路拖着个瞎子到底累赘。
她想，此刻这天下间，除了他本人，最希望楼星盟赶紧恢复的人，也许就是她了吧？
犹豫片刻，她又继续开口问道：“还能看见吗？”
楼星盟一双眼睛“失神”地盯着远方，此时黑雪正驮着二人奔入山谷谷口，一阵狂风迎面大作，泥沙被裹挟在风中扑面而来。
楚千繁撇过头去，抬起袖子挡住糊了满嘴满眼的泥沙。楼星盟却不为所动。他的眼中已是灰茫茫的一片，就算是泥沙入了眼也没什么感觉。
他叹了口气，似乎已预见了自己以后永远也见不到阳光的生活，苦笑道：“我用一部分真气护住心脉，另一部分护住眼睛，防止毒气乱窜，入侵天灵，但如果追兵再来，我担心我支撑不住……”
“啧……说什么呢？”楚千繁故作轻松，她突然想起有一个去处是黄复不敢得罪的，“魏心怜，魏心怜还记得吗？魏家势大，我们去找心怜姑娘，一定有办法！你的眼睛会好的！”
“记得……我……”但这一次，话没说完，这个不过二十岁的少年却沉默了许久都没有下文。
楚千繁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更强烈了。楼星盟从前护着她一路拼杀、突破重围，向来都是杀伐果断，自信满满，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脆弱。
他的身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最后支撑不住才轻轻地靠在她的背上，下巴耷拉在她肩上微微喘着粗气。他的呼吸虽然清晰，却也是虚弱无力的。
楚千繁猜想，袁华满的毒一定很厉害，那绝对不仅仅只是一种会让人眼睛瞎掉的毒药，想来毒素自入眼开始已经沿着他的筋脉侵入体内。
在客栈中毒到此时已过了大半日时间，楼星盟能奋力拼杀撑到此时，已是十分厉害。
楚千繁忽然明白楼星盟这是想闷声不吭，自己消受这些痛苦以减轻她的负担。心头一软，终是忍不住，拉起楼星盟无力的手，箍住了自己的腰。
“坐稳些！”楚千繁伸展后背，往后挪了挪位置，好让楼星盟靠得更舒服些，“我要加速了！驾！”
二月天，还未入夏，山谷间还有些袭人的凉意，人和马沐在其中，却仍是闷得透不过气来。
但楚千繁无暇休整，打马更急。
四围是山，当中抱着一汪清明如玉的潭水，偶有清风徐来。
楼星盟闻见沁人心脾的雾气和草香，竟缓缓抬起了头，恢复了些意识。
这几天，因为魏心怜娇生惯养，路上花费诸多，靠陈四赢来的银票已花完，楚千繁未免节外生枝，原本想丢掉黄复的金镖。
但他们早已弹尽粮绝，在山中还可猎些野味果腹，若到了城镇，住宿吃饭、草料酒水，以及楼星盟治病抓药的钱到何处去寻？这个世道，有钱可使鬼推磨，无钱却比登天难！
念及此处，楚千繁决定尽快翻过这座大山，在黄复发现他们行踪之前，到下一个城镇去把金镖当掉，再做下一步打算。
楚千繁觉得有些好笑，不过短短几月，她与楼星盟的关系就从互相要挟到如今同仇敌忾。
从前在指叶斋时，她总想着等重获自由之身，定要隐居世外，寻一处安宁所在安度余生，但如今山水景色再美，她也无心停留。
——耳边潺潺的流水声忽然消失。
楚千繁心念一动，突然想到了什么，身体往后倾倒，使力勒住了黑雪。
她胯着黑雪在山顶驻足良久，看着远方那一片小湖，只觉得那粼粼波光的湖水，简直就如同如意赌坊那些魔怔了的赌徒眼里金灿灿的黄金，有无尽的诱惑在吸引自己过去。
长途跋涉人马疲倦，那里的野果芬香，草料肥美，而且最重要的是，那里有干净的水源。
虽然楼星盟中毒已有一日之久，最佳的治疗时间已过，但若是能找到水源，清洗一番，说不定这对楼星盟的眼伤还能有所裨益。
她内功虽不精纯，却也知道习武之人，打坐运功的时候总要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如果能借助水源运功疗伤，那就再好不过！
毕竟如果楼星盟真的瞎掉，对她而言并不见得算是一件好事。如今她和楼星盟已成了一条船上的人，楼星盟受天下人唾弃，而她亦成了对指叶斋无用的弃子，她已无路可退。
楚千繁双眉微蹙，她清楚的知道这是一招险棋，但这个冒险的想法自跳进了她的脑海里之后就挥之不去。
她的心跳开始加快。
若是畏手畏脚一味逃亡，而她们又一个受伤一个失明，互相拖累势必覆巢，她们二人之中，楼星盟战力最强，如果能想办法治好楼星盟的眼睛……那就不一样了。
踌躇片刻，楚千繁决定放手一搏，随即回转马头原路返回。
“楚千繁……”察觉到黑雪在原地转了个圈，楼星盟虚弱的声音里带着三分急切：“为什么回头？你要去哪里？”
“喏！”虽然知道楼星盟看不见，但楚千繁还是伸手指向了远方，“你看，那有一汪湖水，水质干净的很！”
“那又怎么样，你难道不明白……”
楚千繁打断了他的话：“你的眼伤如果不及时清洗，真要等剧毒把你的眼睛腌个透彻吗？”
“不！我们不可以……”
“闭嘴！”楚千繁当然知道楼星盟想说什么，有些心烦意乱，“瞎都瞎了……路怎么走，老娘说了算。”
她虽然不认识袁华满，但从这两次交锋来看，此人城府深沉，心肠百毒，对楼星盟十分憎恶，应当是抱着欲除之而后快的态度的。
既然毒是袁华满所下，他必定也能想得到，水源对于她们有多么重要，如果他有心设伏，只要在方圆百里的水源处守株待兔，就必定能瓮中捉鳖。
说来可笑，这还是她第一次为了别人“牺牲”自己。
从前她做细作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冷漠且无情的，从来没有团结，也没有为谁付出为谁牺牲这一说，她们只需要考虑自己一个人，就算是与其他玉狐合作，也只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但如今她与楼星盟是一条船上的人，如今更是共同患难，他救她数次，虽说是为了查清真相，但真心假意她还是分辨得出，于是柔声劝道:“此处是山谷底部，水源充足，若再赶路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再遇水源，何况黑雪跑了这么久，也需要好好休息休息。”
身后，马鞍上的人忽然扭了扭，是楼星盟竟然在尝试着从马上跳下。
楚千繁赶紧勒马，大喊道：“你疯了！难道你不明白，若能找到一片有水的地方，你就有可能运功将毒素逼出来！你的眼睛说不定还有救！”
楼星盟却摇摇头：“你不明白……我宁愿这双眼睛瞎掉！”
他一面说着，已转身从马上滑了下来，但由于看不见，并未留意到脚下的石子，以至于脚踩在上面跌了一跤。
楚千繁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忙过去扶住他：“为什么？楼公子可别低估我指叶斋玉狐的能力，你能想到的我也能想得到。你不就是怕袁华满设伏，你我难逃天罗地网么？但我日夜赶路，又刻意多绕了些路，并未听到有追兵的声音，说不准袁华满早就被我甩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