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予带着季家私人医生往回赶的时候,在自家小区门口遇上了顾之然的车。
季予的车晚他一步驶入,两辆车一前一后开到季予家门口,许沉语从副驾驶下来,顾之然紧随其后。
季予长腿点地,从车上下来,“你们来我家做什么?”
“欸,季予你怎么是从外边儿回来的?”许沉语说,“听说嫂子生病了啊,我让顾哥带我来看望一下嫂子。 ”
季予表情冷漠,还未等顾之然开口就下了逐客令,“顾医生不是很忙吗?我也忙,没空接待你们,赶紧走。”
顾之然:“你……”
这人显然还在计较早上那通被挂断的电话。
许沉语揽过季予的肩膀,嬉笑着打圆场,“欸,都是兄弟,说什么接待不接待的,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俩,我们关心一下嫂子就走。”
季予轻瞥了他一眼,到底也没说什么,带着身后的陶医生径直进了大门。
许沉语拐了一下顾之然的胳膊,“跟上啊。你知道他就那脾气,没真和你生气。”
路过林莫的小花圃时,季予发现管家和家里的几个阿姨都待在前院里。
“你们都聚在这里干什么?”季予问管家。
“少爷回来了,”管家恭敬回道:“林先生说让我们打扫清整下院子。”
“欸,这花儿可开得真漂亮,这么大朵。”许沉语夸赞着,本想顺手掐两朵,季予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转身一记冷眼甩了过来,冷冷道:“不是你的东西,别手欠。”
许沉语:“……”
季予三两步跨上台阶,按了指纹锁,随着一道“已开锁”的电子音落下,推开了门。
他脚步忽然滞住——像是被脚下那块地板下的水泥凝固住了身形一般。
顾之然和许沉语紧跟在他身后,看到季予明显僵住的脖颈和顿在半空的手,都不由的一愣。
还没等出口询问,季予已经一个闪身冲了进去。
如果许沉语没有看错的话,在那短短的一霎,季予迈出的那一步子似乎狠狠踉跄了两下,像是膝盖软了,但半道中又生生把自己给提起来了。
前边季予遮挡的身影一闪开,映入眼帘的恐怖情景便完完全全地在他们眼前展现开来——
林莫正一个极度扭曲的姿势躺倒在地,他脸上青白,唇色乌黑,额前还留着黏糊的血,顺着脖颈一路淌到了地板上。
就像是……一具十分合格标准的死尸那样。
这幅任谁来看都像是凶杀现场的场景对许沉语都造成了莫大的冲击,更遑论是季予了。
“林莫!”季予喉间陡然爆发出令人心惊的嘶喊声,顺势跪倒在林莫身旁,“你……你怎么了?!林莫,林莫!”
他小心又急切地搂起林莫瘫软的身子,惊慌失措,“我就出去了一会儿,你别吓我,别吓我!”
林莫被他晃动得脖子后仰,全然无力一样的垂下头。
“你睁开眼!”他声音颤抖得厉害,透露出难以言说的惊悸与张惶,“你睁睁眼啊!”
在许沉语还在恍神的时刻,顾之然撞开他的肩,紧跟着一个箭步上前。
“别抱着!把人放平!我给他做急救!”顾之然腿也有点软,扭头冲许沉语吼道:“快打120!”
也就在此刻众人惶惶的电光火石间——林莫忽然一个“诈尸”噔的一下睁开了眼——
四双眼睛,八目相对。
林莫躺在季予怀里,在季予无比惊愕怔目的眼神下,他突然伸出了双手比出两个“八”,左手那个“八”字倒扣下来,左拇指与右食指相贴,组成了个方形的“相机”凑到自己眼前。
他将“镜头”对准季予,把他那担忧惶恐的表情框入其中。
“咔嚓——”林莫还给自己的手指“相机”配了一个快门音效,停顿两秒,然后露出一排小白牙满意地笑了起来。
顾之然傻了一样地看着他。
紧接着,林莫扭了扭身子,从他袖口里滑落出一个小喇叭形状的东西,他手指一拉,那小喇叭“嘭”的一声炸响开来——
一团亮片彩带随之喷射而出,几根彩带还飘落到了季予的头发上。
“你……”季予怔然。
“愚人节快乐!!”林莫一个翻身站起,动作干脆又利落,生龙活虎十分的活力四射。
季予嘴唇半张着,蹲在地上,缓缓抬起头仰望着林莫,眼神呆滞,俨然还是一副失了魂的模样。
“怎么样?被我骗到了吧!”他笑得傻气又很是得意的样子,用手指揩去了脸唇上的色彩,嘟囔着说:“我还以为桑葚的颜色会很假呢。”
顾之然此时才闻到地上那滩“鲜血”的悠悠淡香,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顿时松下一大口气,拍了林莫后脑勺一巴掌,训道:“你这小兔崽子真是!要吓死个人!”
林莫抬眼看到门口玄关处围了一圈人,脸皮变得臊红,这才感到丢脸了。
“抱歉,抱歉,我演的太逼真了,吓到你们了。”
他也没想到这一下子会来这么多人,本来以为只有季予一个人回来。
季予撑着膝盖站起了身,凝视着林莫,声音嘶哑:“好玩儿吗?”
林莫:“我……”
季予这样问完,喉结快速滚动两下,竟无端咳嗽了起来。
这一咳不得了,像是触发了他身体里什么牵引机关,完全止不住了,捂着胸口咳得惊天动地,艰难地气喘着弯下了腰。
林莫一慌,忙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不好玩,不好玩,我跟你开玩笑的!”
顾之然去拿了杯水来,被季予推开了。
半晌儿季予才缓过气来,淡道:“从昨晚到现在,也该闹够了吧?”没有讥讽责怪,更像是颇为无可奈何的语气多一些。
他顿了两秒,又对林莫讲:“你乖一点,不要吓我。”
林莫对上季予漆黑的眸子,发现他眼白里撕开了数条血丝,有些愧疚的低下头,悄声说:“对不起,是我错了,下次不会这样了。”
季予直起身子,很快调整好了状态,面上也恢复了他一贯冷静沉稳的模样,“刘叔,你先把陶医生送回去。”
他想,或许在心理医生对林莫进行诊断交流之前,他应该先和林莫谈谈才是。
季予又对顾之然和许沉语道,“你们都走,我有事和林莫谈。”
这次的逐客令是真的在赶人了。
他现在不想看到任何外人在他家,他急需一个和林莫独立相处的安静空间。
比起少有失态的季予,面露担忧的顾之然,和那一脸怔懵的管家佣人,全程观看完了这一出“玩笑”的许沉语简直出乎常态的安静。
恐怕在场众人中,除了林莫本人,就只有许沉语看懂了这出“玩笑”背后的真正意图。
许沉语神色复杂地望向林莫,欲言又止,林莫与他锐利的视线交错一瞬,旋即有些心虚地偏过头。
他顿时不得不怀疑,林某之前同自己讲的“状态很好”“定好了手术时间”“我自己会和季予讲”……类似一系列话语的真实性。
“季予,”许沉语吸了口气,试探一样,“你知道林莫他……”
林莫这时一下子嚷开了声,“你怎么也来了呀?”像是刚看到他似的惊讶语气。
“刚好饭点了,要不你和然哥留下来一起吃个晚饭再走吧!”林莫表情不太自然地抢着话讲:“我下厨,季予都知道我做饭可好吃了。”
“吃饭就不用了,”许沉语假笑一下,“我们走了你们可别吵架,夫妻之间有什么说不开的呢,彼此都坦诚一点,好好谈清楚吧。”
许沉语出了季予家门,第一时间给宋枳轩拨了个电话,“下午有空吗?约个见面。对,麻烦让你姐姐也一起来吧,我待会儿发个定位给你。”
顾之然问:“怎么?有急事?需要我送你过去吗?”
许沉语摇头,“不用。”
“你不是说今天要和我说什么事?”顾之然说:“开回市区还有半个小时的车程,你就现在说吧。”
“……”许沉语掂量思索了片刻,“算了,明天再说吧,我下午约了人。”
“你表情怎么这么紧张严肃。”顾之然说:“是要和我谈你的人生大事吗?搞得这么郑重。”
“……”许沉语自己都觉得自己脑子抽了一样,“我紧张个什么?跟我人生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大事。”
佣人们都离开了,现在整栋房子里就剩季予和林莫两人。
林莫去浴室把身上的脏污都洗干净了,特意穿了套长袖长裤遮掩住自己上午摔出的伤痕。
他对着镜子使劲儿把脸搓红了,凸显出些许红润血色,他扯出一个不太好看的微笑,除了眼角那块磕碰的淤青有点打眼外,其他一切看似都很正常。
他从浴室出来时,正看到季予的手从他左胸口处移开落下。
“过来。”季予说。
林莫走到他面前,低头看他,“你还在生气吗?”
季予环抱住了他的腰,将脑袋抵在林莫胸口,两人心跳逐渐同步。
“林莫,”季予忽然问:“你生病了吗?”
闻言,林莫的思绪一下子变成空白,“我……”
“没关系,你不要害怕,生病了我们就好好治疗。”季予安抚一样地说:“我给你请了最好的心理医生,他一定会治好你的。”
“心理医生?”林莫疑道。
“嗯。”季予指尖点了点他的胸口,“你这里生病了,要治一治才会好。”
季予今天上午回老宅的路上确定了一件事——昨天下午林莫根本没有去翠微路,他去的那条青岭路公园附近也没有发生什么车祸和爆炸事故。
那为什么他昨晚会精神错乱到讲那种骇人的胡话?
车祸、爆炸——
季予脑中像是连接到了什么关键词一样,倏然想到了林知和林家夫妻。
于是在回来的路上,他很快就收到了让助理紧急调查的讯息——
十七年前,林知父母是死于一场意外的爆炸事故。
助理发到他手机上的那短短半分钟的陈旧视频封面——是年仅九岁的林莫在事故现场抱着林知仰头痛哭的画面。
十七年前事发现场的监控视频带着黑白噪点,有些模糊,但许是离得较近的缘故,人影拍摄得很是清晰,季予甚至能看清监控画面里每个人的表情
那黑白画面里错落地站着几个人,林知颓然跪坐在地上,林莫站在他面前,将林知的脑袋一个整个环抱住,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林知像是突然猛烈地挣扎了两下,却被林莫尖叫着死死捂住了眼睛——在林莫身后不远处正是林知父母的残骸。
他昨晚形容的一点没错,断手断脚,还有大片焦黑的血迹。
季予根本说不出当他看到九岁的林莫那双布满绝望惊恐的浑圆大眼那一刹,心中是怎样一种感受。
心脏像是浸了冰川水又被烧红的烙铁滚过,闷得它发疼又发胀。
季予当时坐在车里,头脑一阵眩晕,仿佛透过那一块小小的屏幕视角被连带着扯入了黑洞旋涡,穿越经年,与小林莫隔着时空对视上——小林莫惊惶无措地向他张望着,嘴里还在迭声喊着“救命,救命啊”的口型。
可是那时并没有人能够拯救这对可怜的兄弟俩。
季予仰头望向此刻林莫带着些许疑惑的眼,十七年过去,依旧干净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般的澄澈。
林莫很肯定地对他说:“可我并没有觉得我心理有问题。”
季予把他拉到腿上坐着,面对面地和他讲,“你不是医生,不能进行自我诊断,也不可以讳疾忌医知道吗?”
林莫拧着眉头。
“我会陪你一起治疗的。”季予怕他不答应一样,故意抛出诱人的条件,“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粉红海滩好不好?看完粉红海滩我们再一起去非洲玩儿,你之前不是一直想去吗?”
林莫眼睛瞪得圆圆的,一时间讲不出话了。
“或者,你还想听我弹琴吗?”季予小心翼翼地探问着他,似乎有些底气不足,生怕他已经不喜欢了一样。
林莫脑子不知道有没有转动,半晌儿才迟而缓地点了点头。
“想听。”他说。
“那你要答应我,好好配合医生治疗,那样的话,你想听什么我都弹给你听。”季予补充强调道:“只弹给你听。”
季予搭在林莫肩头,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