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滞。
特奥多尔有些喘不过气。
好像有谁用刀硬生生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血肉,把那里变得空空荡荡。
他无法形容那种情感,悲伤达到极致以后他反而感受不到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他只是木讷地搂着梅尔维普的尸体。
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他的感官被自己完全封闭,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来不及抓住流逝的生命。
恍惚间他想起幼时埋在白塔树下的幼猫尸体,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会想起这件事。也许是在自责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那个瑟瑟发抖的小生命,就像他会自责为什么没能早一点发现梅尔的异常。
或许一切本应该有可以挽回的余地,也许他再快一点就能阻止梅尔的自杀。
但时间无法倒流。
他猛然发现原来梅尔维普现在这么瘦这么小,他甚至只用一只手臂就可以环住她的身体,不需要费力用上两只胳膊才能搭在她的脖颈上。
意识到这一点的特奥多尔失声痛哭。
女人在他的怀中渐渐失温。
81号原本想要上前,却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困在原地。
他意识到特奥多尔在抗拒任何人的接近,自我封闭在那片狭小的空间内。
但即便如此,那种情绪也清晰地波及到了在场的所有人。好像夏季暴雨的前奏,伴随着密布于天空中乌压压云朵的是挥之不去的潮湿空气,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低气压。
无声的默哀持续了很久很久。
……
梅尔维普留下来的东西不多,此刻正整整齐齐地码在桌面上。
桌沿边的废纸上,她的字迹潦草,但清晰地记录着解析计算机内部实验数据的方法。她还在末尾留下了一个名字和联系方式,特别叮嘱特奥多尔如果在解读数据中遇到困难可以向这位研究员求助。
除此以外,其他的纸质资料上也被梅尔维普做上了大量标记,特奥多尔一目十行地看去。这些东西似乎并不是留给他来看的,以学术性的批注为主。
特奥多尔既惊奇于她超高的执行力,又不得不停下来去思考她如此做的意义。
梅尔维普在离开他的房间时给他留下了一张储存卡。在他握住她的手时她将那张卡片轻轻地塞进了他的手心。
特奥多尔很清楚她的为人,这个雷厉风行的女人从不会做多余的事。
他从那一段段密密麻麻的批注间看到了熟悉的文字游戏。
在场的各位中有让梅尔维普忌惮的人。
床边的呢喃低语不止是她临终前的道别,也是在告诉他:她想要告诉他的秘密不能让外人得知。而解开这个秘密的关键在于他幼时和她相处的短暂时光。
大概是为了给他整理心情的时间,这个小小的房间内只余他一人。他来不及去细想梅尔为什么要选择用自杀来传递这条线索。因为那个陌生的男人?还是白玉的存在?
身在废城也不是完全安全的。
海德里希选择将他流放,而不是在他拒绝与之同流合污时将他关进禁闭室或者是杀掉他,除去念及骨肉之情以外,他是确确实实将自己选作了维尔斯特下一位执政官。
特奥多尔直至今日才确定了这一点,这意味着他在海德里希面前是有筹码可谈的。
但与此同时,最大的问题在于梅尔维普告知了那是针对哨兵的靶向药物,海德里希的理想国不过是空谈。
如今的形势之下,保有核心区改革后维尔斯特内部的稳定才是重中之重,为什么海德里希要费尽心思去布这个局?
把朊病毒的影响力扩大,把特殊人类逼上电车难题。如果只是为了让“普罗米修斯计划”的真相作为一道测试题,来测试他是否有资质作为整个城市的领导人,海德里希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甚至是背上后世无穷无尽的骂名。
所谓的“流放”,也是这道测试题的一部分吗?
他一笔一划地记录下这道文字游戏的谜面,慢慢回忆着这个游戏的规则。
……
塞勒涅又开始做那个奇怪的梦。
和一位有着墨绿色眼睛的女向导有关。
醒来时,她久违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格蕾塔趴在床沿,已经睡熟了,眼眶红红的,还带着泪珠。
男人身上的烟草气味很特别,所以即使他把自己的身影藏在暗处,她也很快辨别了出来。
她静默地望着面具下那半张毁容的面孔,记忆好像断层一般,回忆不起和那个男人有关的半点信息。只有身体形成的肌肉记忆,她下意识地想要逃离。
在一周或更早以前,阿德勒找到她的时候告诉过她,如果不得不求援,可以完全信任那位带着面具、穿着黑色军装的男人。
执政官本人绝对站在他们这一边。她也如此坚信。
在她因失血过多而昏迷时,那位有着墨绿色眼睛的女向导却告诉她。那个男人已经完全疯了,他不值得你去信任。
“你是谁?”塞勒涅问她。
女人的笑容温柔,她不自觉地望着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出神。
“旧时代的幽灵。”
……
“我其实偶尔会想。”林啸大瞪着双眼望着穹顶,“你比那些老东西更可怕。”
“怎么说?”南希没有看他,目光停留在门口,"你很讨厌我吗?"
“你作为秘密警察也亲手处死过不少特殊人类。”林啸转过头看向他,“你见过失去理智的怪物是什么样,你就那么想变成我们这样的怪物?”
南希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端坐时身形挺拔。
他没有选择回应林啸的问题,话锋一转把话题引到了81号身上:“你见过那个向导,和他交过手。”
林啸沉默了。
“哨兵的身体素质优于普通人,而那具仿生人的身体更甚于哨兵。”南希讲话一直是不紧不慢的,“你不会羡慕吗?如果有那种强度的身体素质,你的那个向导大概就不会为了保护你死掉了。”
林啸讪讪地笑了。
“如果你在这里只是为了呛我。”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生气,“请你滚出去。”
南希却没有动身的意思。
他眯起眼睛时真的很像一只狐狸。如果不是他的脖子上没有限制特殊人类的拘束环,林啸真的会误把他当做他们的一员。
“我要保护的人死了。”他说,“我回去也没办法和执政官阁下交差。”
“和我有什么关系?”
“意思是。”他睁开眼睛,一双赤金色的瞳孔直直地望向林啸,“我现在在这里,要向那位反抗军的首领投诚。”
林啸反应很快,在南希从腰间抽出武器前先一步翻身,蝴蝶刀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被迅速打开,随即被掷出,直直飞向南希脆弱的喉咙。
刚刚缓过神,五感还没有全部打开,但来不及给他多余的时间再反应。将精神全神贯注地聚焦在视力上,南希的动作在他眼里慢慢放缓。
计算好运动的轨迹和蝴蝶刀的落点,林啸毫无犹豫地将第二把刀掷出。刀刃划伤了南希的脸,紧接着对方的拳头落在了他的身上。
痛觉被麻痹,感受不到那一拳的重量,只是轻飘飘的身体让他顿感不妙。
低头看去,一把小刀刚刚好插/进小腹,药效随着过快的新陈代谢爬上全身。
林啸瘫倒在地,弓起身子捂住流血的腹部,一下又一下地抽着气。
失去意识前,他的身体被南希扛起来。这个位置恰好能听到南希轻飘飘的声音。
……
谜底并不复杂,他很熟悉那种加密方式。
特奥多尔转身将那一沓厚厚的纸张丢进火炉,看着火舌逐渐将纸张吞没。
“梅尔。”他低声喃喃,“你抓住那只拉普拉斯妖了。”
他从不相信神的存在。
智者知晓宇宙间的一切,那些数据可被分析,变成一条简单的公式,那将会是宇宙的终极答案。而因为那一条公式的存在,未来在拉普拉斯妖的眼中会像过去般出现。
梅尔维普是决定论的忠实信徒。
你看见了怎样的未来?
思绪随着跳跃的火焰飘向远处。
在一个月前,他从废城区回到白塔时,81号带着执政官的口谕来探望他。他想起彼时81号写在本子上的数学公式。
那些数字在他脑中解构、重组,他惊奇地发现那一段数据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明了,构成一幅辽阔的图景。
过去的因织就未来的果。
如果未来真的可被计算,在决定论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特奥多尔抬起头。
身处不知由谁构成的精神图景内,他看到了天际线下熟悉的城市轮廓。
刺骨的风裹挟着黄沙打在他的脸上,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一整钻心般的疼痛。
他无措地举起双手,看到了尼龙手套上凝固的血迹。
身上的战术装备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明明是意识处于虚幻的图景之中,他不明白为何身体仍会感受到疼痛和疲惫。
他很快找到了疼痛的来源,小腿上一道被利爪划开的断面。伤口应该是因为来不及清洗,血已经凝固成了深黑色。创面里满是混杂着土石和炮弹灰烬的血块。
我会因为感染和败血症死掉。他想。
但来不及顾及自己身上的疼痛,他选择先把触觉屏蔽。随着听觉和视觉慢慢打开,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在他耳边萦绕不去。
他慢慢站起身,拖起那条伤腿一瘸一拐地前行。
已经无法辨认种类的有翼怪物在低空盘旋,没走两步就能看到不成人形的人类尸体和怪物的尸体混杂在一起。
在他身后,越来越多的怪物正汇集成兽群,慢慢地靠近城市所在的方向。
不知道走了多久,几次意识都险些因为那若隐若现的痛感昏死过去前,他终于站在了熟悉的大门前。机械结构已经完全被破坏,城门大张着,海德里希单薄的身影立于城门下。
他的身上满是血污,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身旁那些完全异化的怪物的。
特奥多尔看着眼前有着海德里希面孔的怪物。
“哥哥。”
眼前的怪物抬了抬头,歪着头不解地看向他,似乎在努力地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
他已经无法从海德里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音节里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意识临近崩溃边缘,但他仍旧强忍着不适拥抱了海德里希,将匕首刺入他的心脏。
周围的图景开始分崩离析,他看着怀里的海德里希的模样慢慢改变,被燎伤的半张脸也变得完好,停留在他记忆里二十多岁的大好年华中。
他安详地合上双眼。
特奥多尔的意识随即坠入虚无。
不再有无法忍受的剧痛,不再置身满目疮痍的人间炼狱,不再有穿透耳膜的哀嚎声,不再有在鼻尖久久不散的皮肉烧焦和硝烟的难闻味道。
身体轻飘飘的,如同浮在海面。
他感到一双冰冷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脸颊上。
睁开双眼,81号的脸庞近在咫尺。
81号的嘴不停地张合着,他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的身体和精神已经因为超负荷的运作而变得麻木。
那双琥珀色的眼中倒映的面孔苍白僵硬。
“81。”
这两个字艰难地从他的口中发出。
他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问题想问。
那些数字,那些公式,这个数据构成的精神图景。
是否是被放入玻璃中供人欣赏的珊瑚。
他所处的世界是梦还是真实?
81号将手放在他的眼前,替他合上双眼。
……
我的过去,我的现在,我的未来。
在命运女神织就的纺线上被写就。
我预见,我无法改变,我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前进。
我看见我的业,我看见我种下的因果。
全知全能的神啊。
……
认知里的世界逐渐崩塌,洁白的墙壁被黑暗吞没。
女人的声音夹杂着细密的电流声,伴随着如同蟒蛇滑过皮肤的奇妙的触感。
塞勒涅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