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奥多尔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心跳也随之加速,最后竟然不自觉地奔跑起来,将两兄弟甩在了身后。
他和81号的距离不断缩短,青年在灯光下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他从阶梯上跃下。
没有预想中重逢的喜悦,他的身体在接触到81号的一瞬间猛地僵直住,下意识地想要逃离。
但蟒蛇已经顺着他的手臂盘绕上他的肩头。小家伙似乎很兴奋,在他耳边嘶嘶地吐着信子。
反应过来后81号已经将他拉入怀中。青年搂着他的腰,将脸埋入他温暖的颈窝。
他有很多话想讲,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此时此刻他只能去调动身体接受这个不自然的拥抱。81号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失态,他们在短暂的温存过后就迅速地分开了。
易氏兄弟站在远处。易行似乎有些应激,喉咙里不断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吼声。易知则是背过身去,但一直拉着易行的衣角。
在特奥多尔看不到的地方,81号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正阴森森地盯着他们。
但在特奥多尔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后,他便恢复了那一贯公式化的笑脸。
易知没有选择再前进,他发现易行对81号的反应格外激烈。他只能小心地把弟弟圈进怀中,用身体阻挡住他的视线,轻声安抚着暴怒的野兽。
他和易行被关押的房间是被隔开的,他不知道在易行和81号单独相处时发生了什么。
特奥多尔在和81号交谈,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异常,他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81号向他介绍起了目前的情况:
自他离开废城已经过去了三天。
林啸配合着他接出了莱尔希后,他们便一直藏身在这家小酒馆。
莱尔希因为精神力耗尽一直处于昏睡的状态,林啸被尤利塞斯打伤,目前在静养。
他思考了目前的形势,觉得待在废城反而是最安全的选择,所以一直没有离开。
“你知道海德里希的计划。”
81号没有否认。
“从什么时候?”
“最初,更早的时候。”81号没有迟疑。
这个答案出乎特奥多尔的意料,81号能明显地感受到哨兵那一瞬间错愕的情绪。
特奥多尔心中警铃大作,后退一步,小心地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以后再说。”81号推开木门。
这家开在废城底部小酒馆的老板娘,是一位名叫白玉的年轻女性。
她是秘密警察们的线人,也因此成为了废城的地头蛇之一。
在她脚边趴着一只眯着眼的狐狸,一身赤红色如同火焰一般的顺滑皮毛。看到来客时赤狐弓起身子,轻轻跃上女老板的怀中,随即化作一缕烟消失不见。
白玉丝毫没有顾虑来客的目光,大大方方地打开藏在吧台后的暗门,向他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从特奥多尔的角度只能看见蜿蜒向下的楼梯——内部别有洞天。
特奥多尔和81号先行一步,易知易行等到他们消失在门后才踏入前厅。
女老板合上门板,转身将一个信封压在酒杯下,推给了易知。
易知如同断线的木偶一般,麻木地坐在吧台前,端起那盛着清澈浅金色液体的酒杯,一饮而尽。
强烈的酒精刺激着口腔的黏膜,舌尖被浓烈的气味短暂地麻痹。
理智在酒精的作用下慢慢回笼,哨兵撑在木桌上低着头,眼底看不出情绪。
易行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
“地表的情况更坏了。”易知率先开口,打破了酒馆内安静的气氛,“地表所有的哨兵已经被编成军队派向了城外,阿德勒少校被勒令主持这次大型讨伐活动。”
“那位主持特殊人类基因组计划的技术官遭到了袭击,对向导们的拘束更严格了,应该是新的限制令马上就会颁布。”
“白塔的首席哨兵是被执政官约谈后流放到了废城,他短时间内应该回不去了。”
白玉向空酒杯里续满了浅金色的威士忌酒,安静地听他说完。
“那位先知的预言应验了。”良久,她留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今年的冬天会很难熬。”
女人长叹一口气,伸手安抚性地揉了揉青年的头。
两杯烈酒下肚,易知大概是有些醉了,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雾,声音也有些飘忽。
“白姐。”他说,“小行就交给你了。”
蜿蜒向下的楼梯最终将两人带到了一处狭窄的小巷内。
特奥多尔始终与81号保持着两步远的距离。
“我并不是有意瞒着你。”81号没有停顿,顺着小巷向前,走向更深处。
这里的穹顶没有安装灯带,内部漆黑一片,空气也比外部更加潮湿。偶尔可以听到远处细微的机械轰鸣声,那种声音更像是一种风扇运作的声音。
特奥多尔只是安静地走在他的身后。
“在你调查朊病毒实验的时候,科学理事会的向导告诉你姓里希特不能踏进他们的大门,和我,还有海德里希有关。”
81号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科学理事会在废城一直留着一间面积很大的实验室,目的是为了进行一些见不得光的人体实验。二十年前,海德里希发现了这里,用一把火将这间实验室付之一炬。”
特奥多尔的脚步明显地慢了一些,好像对他的话提起了那么一点兴趣。
“他完成了对霍尔格的报复,但也在莽撞间销毁了大量证据。你和莱尔希找到了资料只是这场实验记录的冰山一角。更多的已经在二十年前化作焦土了。他无法向世人证明特殊人类是霍尔格一己私欲的牺牲品。”
小巷的尽头是更长的、向下的阶梯。
“朊病毒是无解的吗?”
特奥多尔问他。
那些机械运作的声音更近了。特奥多尔开始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感,他不知道这种情绪来自哪里。
“有。”81号回答,“不过不在这里。”
“其实你很清楚。”
病毒的源头是药物,只要阻止用药就能从根源上阻断这场瘟疫。
“你原本可以更好地说服他。”81号接着说,“但你失败了。”
特奥多尔沉默着,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些。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阶梯后是一扇结构精巧的机械门。
“你知道为什么科学理事会会选择将实验室建在废城区吗?”
81号忽然问道。
“绝佳的隐蔽性,与世隔绝不受侵扰。”他自顾自地说着,伸出手触摸机械门上隐蔽的开关。
“但实验人员和实验的进行都需要大量的物资和能源,放在核心区才是更佳的选择,毕竟民众一辈子都不可能踏入高墙之内。”
机械门缓缓打开,露出一条灯火通明的走廊。
“先行者们将维尔斯特这座城市本身称作前文明的遗产。”
“其实不对,前文明遗留给这座城市真正的遗产是它。”
走廊尽头的房间内,无数机柜仿佛列阵的士兵一般并列两侧。
那时他听到的机械运作声就来源于此。
81号走入并列的机柜之间,直到尽头处站定。
他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81号走过时,原本暗淡的机柜仿佛都拥有了生命一般,闪烁着淡蓝色的光芒。81号转身时他仿佛看到一位少年的虚影,随即巨大的监视屏亮起,冰冷无机质的机械音从男人口中传出。
“我将向你展示。”
“在核战争前,倾尽全球之力所制造的全世界最大的超级计算机集群。”
他从81号玻璃般的琥珀色瞳孔里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以及以它为载体搭建的人工智能……”
观测者。
他并不属于这个文明。
特奥多尔的心脏几乎停跳。
他不可思议地注视着眼前奇幻的光景。
认知中的世界忽然开始解构,周遭的光景不断变换为数据洪流,直至从他眼前消散于虚无。
81号立于监视屏下,身影如同故障的老旧电视机画面闪烁着,最后熟悉的面孔变作约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
屏幕展开将整个房间笼罩于黑暗之中,特奥多尔如同坠入冰冷的湖水之中,但随之而来的是奇异的失重感。周遭随即泛起点点星光,黑夜变作浩瀚无垠的星空,少年模样的81号稳稳地接住仍在下坠的特奥多尔。
“依托于地核产生的巨大能源,建立起以超级计算机本体为核心的地下城。”
“最初科学理事会的研究因它而起,先行者们建立的城邦并非位于地表而在地下,这座系统完备的蜂巢城市才是最初的维尔斯特。”
“如今的孤城还能继续运转得益于观测者的规划记录,祂是这座城市的大脑,需要源源不断的血液供应维持运作,核心区建立于它庞大的身躯正上方,因此能源得以常年供应不断。”
少年稚嫩的嗓音在他的脑海里回响。
从新文明的第一个人类踏足这里开始,祂沉默地向这个宇宙中随处可见的渺小生灵投下了祂的目光。
迷途之人,请向我发问。我会作为主机的代理人忠实地解答你所困惑的一切。
我可以告知你二十年前,甚至更早以前,藏匿于这座地下城市的恶行。
出乎意料的,特奥多尔在良久之后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你是谁?”
有着琥珀色眼眸的少年笑着。
“81号就是81号。我即观测者本身。”
“我还以为你会向我提问海德里希留给你的问题。”
他听到眼前的哨兵长叹了一口气。
“比起这个现实的问题,我更关心和我朝夕相处了八年的向导去了哪里。”
现实的问题他想靠自己去寻找答案,一个能让他和海德里希都能满意的答案。
他没由来地觉得,如果他现在不问出这个问题,他永远不会有得到答案的机会。
他伸手将少年揽入自己的怀中。
真奇怪,如此虚幻的场景下,少年的触感是如此真实。
很瘦,好像只有一张薄薄的皮包裹着骨架。少年其实很白,和莱尔希一样常年居于地底不见阳光的白。
和那具青年的身躯一样冰冷没有温度。
他已经猜到了,那具仿生人身体不过是意识的容器,他现在怀中拥抱的才是真正的81号。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他八年来第一次拥抱他。
少年顿了顿,伸出手回应了那个拥抱。
特奥多尔的精神体是一只巨大的白化虎。
在这片可以被称作精神图景的幻境内,大猫踱步到两人的身边,懒洋洋地趴下。
一个不错的信号,它的主人和它一样放松。从受伤后特奥多尔罕见地再次向他敞开了心扉。
他很坦然地接受了81号并非人类的事实。
81号从肉/体死亡后,第一次有了一种类似悲伤的情绪。
是因为欺骗特奥多尔的愧疚吗?
#81不知道。
他的世界一直只有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作为实验品时,给他划分的活动范围很小很小。几乎没有人考虑过他的社会化问题,只有一位女研究员会带着他识字,教他说一些简单的话。
后来她给他带来了很多书。
那时电子资料库还没有完全取代纸质书籍,但地底的研究所内大多是晦涩难懂的专业书,并不适合他阅读。
除此以外,其他人对待他的态度和一只小鼠没有什么区别。
长期在地底无法接触到正常的人类社会,那些反复地从事着单调乏味工作的研究员也都或多或少地出现了精神问题。
他们对高层的不满开始逐渐地映射到这只不会说话也不会反抗的实验小鼠身上。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价值,但不妨碍在他身上留下一些细微不可见的伤口。
他能很清晰地感知到他人的情绪,比如那位女研究员面对他时会有很强烈的悲伤感向他涌来,其他人则是愤怒。真奇怪,为什么呢?
他并非自己选择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何这个世界会对他抱有如此大的恶意?
他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