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亦弗知己何时寐,亦未审诸事竟成否。唯忆彼时未归卧榻,伏于书案,竟宿一宵。
翌日辰时,吾尚在酣梦之中,忽闻步履之声。俄而,有人入书房,乃流红之父也。其缓步入内,至吾侧,轻咳一声。吾念此时未戴面具,若抬头令其见吾容,恐生祸端,遂凝然未动。
彼见吾不动,将抚吾肩以唤吾起,不意门口忽传流红愠怒之声,可想其眉蹙如结:“汝欲何为?吾非曾诫汝勿乱动吾物乎?”
“汝之?谁言此乃汝之?其面岂贴标识耶?”归海静穆止手中事,语含挑衅,“若未贴,便非汝所属。”
“汝……”流红稍顿,似有所悟,曰:“有话且出而言,彼昨夜眠迟,甚疲,勿扰之。”吾心暗赞流红之智,待其引归海静穆出,吾即可速戴面具。
吾出,彼父子同顾吾。其貌酷肖,远观几难辨。流红双眸炯然,遽起身,趋至吾侧,抱吾腰曰:“小花,汝醒矣?吾等扰汝乎?”吾轻摇首,抚其首,目含柔意,曰:“无扰。”实则若言扰,必其父之故。
“流红,此其为胤魁之兄乎?”
流红颔首,倚吾胸曰:“然。”吾视其状,若猫之向主撒娇,甚可爱。
“生乃与彼极似,何面覆面具?”归海静穆语含疑,目露狡黠,盖不信吾非胤魁也。
吾示流红释吾,抱拳而揖,曰:“回君上,臣少壮时误伤面,恐惊他人,故常戴面具。”心叹己诳语之能愈进矣。
归海静穆佯叹,曰:“惜哉,胤魁之俊,想汝容亦如之。”少顷,又问:“流红,汝诚爱之乎?”
“然也。”流红执吾手,言辞决矣。
“彼诚爱汝乎?”归海静穆以指叩案,审视之。
流红目闪数回,默而少顷,执吾手愈紧,曰:“吾信之,彼不欺吾。”
归海静穆笑,仍诘曰:“汝弗欺之乎?”其目深邃,视流红之惑,曰:“汝称胤魁与彼皆小花,汝果爱之,抑或借之念他人?”
流红未答,睨之,曰:“吾事,汝勿管。”实则吾与流红皆知乃一人也。
语至此,三人相顾无言,气氛尴尬。俄而,归海静穆先破之,起而伸腰,殊无君威,曰:“流红,午后携彼来,吾使人置其于汝侧。”
吾与流红相顾,皆有惑,然唯回礼曰:“臣(儿臣),领命。”
言毕,归海静穆遂去。
彼去后,流红视吾面有顷,其目明澈,吾愿常观之。俄而,摘吾面具,捧吾面曰:“小花,吾为汝易发型乎?”
“善。”吾不知何时始,独爱流红之目,见之,则无论其言何,皆难拒。
流红剪吾覆疤之发,短与眉齐,又剪吾侧发,且此次未扎双马尾,而为双麻花辫。吾觉甚善,凡彼之所为,吾皆爱之。
至其所,吾与流红随太监之引而坐,吾见吾等至早,多座尚虚,盖众人未集也。
“流红,何皇宫恒设宫宴?”吾轻牵其袖,附耳悄问。
流红摊手,若欲白眼,曰:“闲极耳。”
言毕,流红忽笑,起坐吾膝,向吾,揽吾颈而吻。吾亦揽其腰以防坠,虽衣冠整,然暧昧自生。吾面热,望流红未觉吾异。
少顷,彼主动分开,喘息而视吾,曰:“小花,下次勿着高领衣,吾欲狎之而不能。”言讫,遂伏吾胸,不动矣。
吾感胸间之重,闻其熟息,不禁微笑。方欲答,忽闻太监尖声曰:“君上进殿。”
已坐者皆起行礼,吾与流红亦起,呼曰:“君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归海静穆目不旁视,直趋而上,至吾等侧,睨之。天知此狡君又谋何事。彼未言,徐行而坐。待其坐,众乃坐。
“此宫宴异于往,惟叙家常,诸公勿拘,自便可也。”归海静穆笑而言,眉眼弯,实乃笑面虎也。
时有一人起而揖,右目瞤,吾觉将有事,问曰:“太子殿下,不介引坐汝侧者乎?”
吾觉此人似曾相识,然吾面盲,未忆其谁。
流红未答,反依吾,吻吾面,曰:“尚须介乎?”其示主权之态,使吾厚颜亦赧,遂起回礼。
“来,乐师奏乐,美人劝酒。”一中年颓者言,终破尴尬。
吾心呼:救吾!应此辈,真如临噩梦。
未几,众少女入,年约十五六,皆貌丽身柔。俄而,散于众人侧,端杯劝酒。
吾见先言之中年人搂袒胸之女,又亲又狎,心恶之,移目不视。
“来,公子,饮一杯。”至吾侧之女举觞过顶,其姿端,然目含媚意,屡传异情。
吾欲保和,微笑抬手欲取觞,不意其避之,起而靠吾,身软若绵,几入吾怀,娇曰:“公子,令妾饲君也~”
吾急摇手,头痛曰:“勿须,吾自可。”吾余光见流红求救,亦无奈对之。
“公子,若不饮妾饲之酒,公公必杀妾。”女愈近,递觞至吾口,为稳身,愈靠吾。吾不敢移目,汗流浃背。
女逼觞至吾口,曰:“公子,饮之~”
吾知其不得已,安忍嗔之,遂饮。
既去,吾觉重负顿消,始觉汗透衣衫。
忽觉袖动,视之,乃流红拉吾袖,趁人未觉,急亲吾面,笑曰:“罚也。”吾方知此霸儿吃醋,不禁摇头而笑,此笑由衷。
吾为表诚,潜伸手游袖下牵其手,彼遂悦而笑,笑若含蜜,甜甚。
吾恐真陷之矣。
未几,一人持觞至吾前,曰:“昨蒙令兄相救,此宴首觞,敬君。”言讫,一饮而尽。
吾急释流红手,斟酒,举觞起而回敬,曰:“吾未学礼,不知逊让,此敬受之不恭矣。”言毕,亦饮尽。
“不知令兄得觅乎?”
吾摇首,面有戚色,曰:“未也。”又似□□曰:“无妨,彼好游,待倦自归。”
其人颔之,目有不忍,曰:“愿如此,若得觅,必告吾,使吾安。”
吾正言那乌有之人,虽心有愧,然无大害。
此时归海静穆又扰吾。吾觉其故为难吾,笑曰:“流红,吾闻汝之伴武艺超绝,骑射刀剑,皆擅之,不知今日吾等有眼福观乎?”
吾惑视流红,流红悄曰:“吾未言此。”吾知被算,始明流红怨之故,换谁亦怨!
然面须全,遂起抱拳曰:“固当。”
归海静穆拊掌,眉挑,笑甚憎,曰:“来人,递剑,乐师,奏乐。”
吾躬而双手接剑,掂之,乃未开刃之常剑,不禁哂之,彼恐吾刺之也。然剑虽未开刃,于剑者,伤人亦易。吾昔在鬼府,学诸剑招,任使一套,足惊众人,遂挑一华而不实者,唬人足矣。
未料乐师所奏之曲,竟与吾昔学不差毫厘,真奇也!吾心奇此乐师,然念一闪即没,再觅无踪。
一套剑毕,全场寂然,俄而,掌声雷动。吾耳聩,此密众之地,压抑甚矣。
吾甫坐未稳,忽觉背寒,头皮麻,有剑自后刺来。吾急转欲格,不意有人先吾挡之。吾握刃,任血滴,不肯松,然刃仍入挡者腰腹。吾夺剑,一剑封喉杀刺者。
变故猝生,吾脑空,无思。吾捂流红伤处,令靠吾肩,大呼:“传太医!”又觉太医迟,遂抱流红,欲运轻功速行。
“小花,未料有生见汝忧吾如此。”流红笑,抬手抚吾面,手苍白。
“汝……下次勿挡剑,吾……”“心疼”二字,哽于喉,终未出。
吾前脚出殿门,归海静穆声至:“且待,吾有语。”
吾愈躁,未理,后脚亦出。
闻又曰:“汝若今去,明日必杀汝!”
吾哂之,死?吾何惧!曰:“吾不留,明日任汝处,吾目不瞬。”言讫,不顾而去。
太医院言,寐助伤愈,遂予流红安睡之药,流红服而寐。
吾坐榻侧,紧执其手,静视之。忆其常赤之面,今惨白如纸,手亦冰冷,暖之不热。吾心痛欲裂,泪忽涌,唇颤曰:“流红,视之,吾……吾泣矣,汝下次勿挡剑,勿使吾觉无用,吾……吾真……”欲言护所爱,终未出。
何哉?何无论与谁,吾常被护者?吾心自问,然无人能答,吾亦无解。
流红年少,服药亦难久卧。未几,睁目视吾,抽手欲起。
吾急止之:“流红,汝伤未愈,勿动。”
“善,汝不让吾动,汝近吾。”流红反握吾手。
彼视吾时,目仍明澈,纯然无杂。
吾依言近之。
流红似弗足,嘟唇曰:“小花,汝何不解风情,压吾身。”彼目眨示意。
吾脱履,双手撑其侧,顾其伤,未敢真压。
流红举臂搭吾肩,曰:“小花,吾周身皆痛,汝若亲吾,吾则不痛。”言讫,闭目,任人宰割之态。
吾微笑,俯而轻吻其唇,未敢久留,恐欲多而伤之。
流红未索更多,后未言,唯视吾手,真若猫卧主侧,可爱非常。
时移,不知久暂,流红曰:“小花,解衣。”
吾愕,疑听错,惊视之,未动。
彼又曰:“小花,汝不让吾动,吾欲视,唯汝自解。”其语诚且无奈,吾不忍拒,遂颔之,依言解衣。
方脱上衣,解带时,门叩声起,太监声传:“戴面具公子,君上有事商。”
吾回望流红,见其目黯,吾犹豫,言:“告君上,太子有伤,吾难分身,若有事,或自来,或待流红愈吾往见。”
“诺,小的即传,公子慎之。”太监幸灾乐祸,吾弗顾,此时吾心唯流红,不容他事。
太监去,流红拉吾臂,曰:“小花,勿为吾罪父皇,彼无理,若为难汝,奈何?”
吾转,抚其首,曰:“无妨,无理者吾遇多矣,自有策,勿忧。”言讫,视其执吾臂之手,喉结动,问:“仍解乎?”
流红面赤如丹,掩目,声微曰:“当……当然。”后声渐微,终无声。
吾轻执其臂,移其手,令视吾,曰:“何?敢言不敢视?”
流红面更赤,几欲滴血,侧首不视,耳亦赤透,曰:“小花,汝何……”
“何?”吾执其手置吾胸,感其凉指。
彼时剑仅入一尖,流红愈速,三日便健。
流红于厨炊,吾弗能,于其后搂其腰,首倚其肩,眯目享静晨。晨光透牖照吾身,虽无温而耀,窗外鸟啼,宫外炊烟,眼前美少年,如梦幻,今却真切。
“流红,何汝诸事皆独为,无侍人,弗孤乎?”
流红手中顿,后笑,吾似觉其笑含悲,曰:“此地是非多,人多眼杂,独善,人多反烦。”
吾转,含其耳垂,含糊曰:“则汝嫌吾烦乎?”
流红决曰:“否,如汝之善,吾求之不得,岂嫌烦?”
吾抿唇笑,松其耳垂,首仍倚肩,喜有此人可依,曰:“流红,按礼太子居东宫,汝何异?”
吾愿此态永恒,无为而终。
“哦,无他,递盐。”流红指吾侧瓶,续曰:“吾母妃薨于彼,吾不欲居,故易位。”
太子居小舍,无侍人,常遭人陷,吾不知其历何事,何以保天真,然吾心觉已陷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