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在胸腔里沉闷的跳动，转过身背对着裴玟，翟诺北面无表情地走进衣帽间。

大落地镜照出他修长的身形和深邃的眉眼，西装胸口那块污渍更一览无遗。

指节分明的手摁在镜子上，想试着遮住胸口的污渍，这奇怪的举动反惹得他自己嘲讽轻笑。

裴玟的话在耳边回响：

“……我希望你能找到真正的自己，找到属于你的幸福……”

多么天真的祝福。

墨绿色西装被缓缓脱下，洁白丝质衬衫的扣子一个个扭开，褪去衣物，露出清晰的胸肌轮廓旁一处圆形的浅疤。

时隔多年，疤痕已经非常浅了，很多时候翟诺北自己都会忽略掉它。

现在那处伤口却在诡异的隐隐作痛。

它总会这样时不时向翟诺北提醒一个事实：他是个混蛋。

而翟诺北一向把这当作夸赞，照单全收。

他乐于按照众人眼里的样子继续混蛋下去，做一个不踏实，不可靠，不值得托付终生的人，让所有对他抱有不切实际期望的人失望。

这是他的本性，裴玟也早就习惯他这样的，为什么今天又突然开始对他的改变抱有期待？

明明他多年来已经努力影响她一部分了。她不再渴望和他过安稳的生活，不再做以往家长认知里的那个乖乖女。

她会为了他逃课，陪他熬夜打游戏，到后来大学选专业换掉毕业就分配工作的师范专业，改成她更热爱的美术，再跟着他来到边津。

裴玟每一次为了他多改变一步，翟诺北都会在心底感受到强烈的安全感。不管外界如何变化，他在她心里会永远都是那个例外。

可是今天破旧车窗里，许致远慌乱的表情和裴玟暧昧攥在他领口间的手，以及那一晚霓虹晃乱的夜漾，他就坐在她对面，打扮漂亮的她却盯着许致远站的地方发呆……

一幕幕指向明显的场景像一根根看不见的细线，从他胸口割进去的时候感觉不到疼，发现后早已血流如注。

男人赤裸着上身，双臂撑住身后的木柜，低下头，黑发垂在眼前打出一片阴影。

应该让裴玟走的，明明心里清楚自己没办法给她想要的，还要自私的以最好的朋友这一名义把她圈在身边。他是真的混蛋。

就像他之前可以大大方方地为裴玟介绍男友，给在恋爱里迷茫困惑的她提供贴心的建议，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他实在太清楚自己在裴玟心里的重要性。

他甚至一直在隐隐期待，裴玟为什么不可以像自己这样呢？在刺激、动荡的陌生人里短暂享受身体上的快感，比起和一个人乏味地谈上几年恋爱，结婚过一辈子来讲，不是更划算的多吗？

但很明显，裴玟现在不这样想了。她三番两次拒绝他的帮助，用劣质的谎言逃避他的质询。

今天她甚至说希望他能安稳，不过是她心里渴望的又一次投射。

裴玟表面变了一些，但骨子里却始终是那个大圆镇课堂里优秀的学生，是父母身边懂事孝顺的女儿。

她不喜欢波涛汹涌的海面，他和她注定没办法走在一起。

也果然没有人会对他例外。

翟诺北抬手，抹了一把脸，手心带走了眼角些微的湿润，也抽离了心间藤曼般蜿蜒上来的软弱。

他伸手重新在衣柜里挑选衣服，新的衬衫穿在身上，盖住圆形伤疤的那刻，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既然是混蛋，他就有必要再自私一次。

因为他不是裴玟的例外，她却是他的。

或许早晚有一天他会学习放手，但不是今天。

手机界面上，两个许久没对话的微信联系人刚巧挨着。翟诺北看着黎小靓和许致远的微信头像，两秒后，他摁灭手机揣在兜里。

他一定要知道裴玟总在撒谎隐瞒他的事情是什么。

.

今天晚上港餐味道很好，翟诺北要了一瓶干白。

裴玟喝不来白葡萄酒的酸。两个人吃到最后，变成裴玟狂往嘴里放叉烧虾饺，翟诺北自己一个人喝了大半瓶。

回家路上两人一个醉酒，一个脚瘸，只好叫代驾开车。裴玟窝在后座左边消化食物，翟诺北坐在右侧，和她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他衬衫敞开领口，胳膊懒洋洋搭在车门窗沿上支着头吹风。没抓什么造型，黑发随意散着，车外只能看见他半个侧脸。等红绿灯时，车子右侧的女司机频频转头看他。

翟诺北察觉，扭过脸冲女司机笑了一下。她车里顿时传来几个女生的尖叫，女司机愣住，绿灯亮起时没能及时起步，被后车摁了喇叭。

“你把车窗给我关上。”

裴玟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

“干嘛。”翟诺北浅笑，支着头看她，“吹吹风也不让，霸道总裁啊你？”

她要真是霸道总裁，一定先把翟诺北这个妖精锁在豪宅里，让他少出去为祸人间。

“刚谁被泼了咖啡，不长记性？”裴玟吃人嘴短，几千块钱的饭还没在胃里没消化，要不然现在早上手去揪翟诺北的耳朵，把他这张脸拽到车里来。

“你别总在外面招蜂引蝶的，守点男德行不行？”

“有资本，还不让炫耀啊。”翟诺北喝了酒的脸带着浅浅的红色，那双棕褐色的大眼睛微微眯起，懒散的模样对视时说不出的勾人。

裴玟像是误入蜘蛛洞的唐僧，心里默念着阿弥陀佛，慌忙转移开视线。还好眼看就到了楼下，她利落地推开车门下车，却发现翟诺北还坐在车里没有动作。

“你回去吧，早点休息。”翟诺北笑着跟她挥挥手，“我约了人，还要再出去一趟。”

“这么晚，你喝成这样，还约了谁？”裴玟皱眉，“谈生意也没有不要命的吧。”

“不是公司的事，是约会。”

他笑嘻嘻地看她：“你不是叫我对待感情认真点吗？我听从上级指示，立刻给自己安排了次相亲。怎么样，有没有小红花奖励？”

裴玟打开手机，已经是晚上九点半。

真有这个时间点敢出来相亲的姑娘吗？

她翻了个白眼，只当是翟诺北又在胡言乱语，心里也清楚他放荡随性管了，一时半会儿收不了心。

再进一步，她目前也没有什么立场去严管翟诺北的私生活。

裴玟皮笑肉不笑地握拳，冲翟诺北晃了晃：“没有小红花，但可以赏你两个大拳头，要不要？”

翟诺北大笑，把车窗升起，扬长而去。

倒车镜里，裴玟走路一顿一顿的背影逐渐消失，翟诺北收回视线，脸上微醺的醉意也转瞬间消失不见。

“去夜漾。”他吩咐司机。

.

夜漾作为边津知名的夜店，即使刚刚九点半，也不显得冷清。

夜漾的吧台内，许致远百无聊赖地躺在一张搬来的躺椅上，也不管碍不碍事，就往上面随意一瘫，仿佛被抽去了骨头。

他握着手机，眉头紧锁，双眼盯着屏幕，嘴里时不时低声咒骂几句。昏暗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使他本就阴沉的脸色更显凝重。

游戏里，他操控的角色在虚拟战场上横冲直撞，一次次送出人头。

战绩那栏，赫然显示着耻辱的 0/10/1，贵十的金黄色皮肤在他糟糕的操作下显得格外刺眼。

队友们的愤怒在聊天区如火山喷发般喷涌而出，友好问候一句接着一句。但号称“江湖小喷子”的许致远，此刻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望着屏幕，对那些指责毫无反应。

良久，他像是突然泄了气的皮球，手指无力地点击屏幕直接退出了游戏。然而他的目光没有从手机上移开，而是鬼使神差地点开微信。

他的微信最顶端的新联系人是一张橘猫的手绘头像，旁边备注写着【裴玟】。

点开聊天框，时间停止在下午4点他发送过去的一条：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显然两个人并没有开始聊天。

许致远深吸一口气，再点击对方的头像，进到裴玟的朋友圈里，已经是今天第五次刷裴玟那仅有的几条动态：

【终于赶完漫画稿了，我解放了！】

【画了一下自己喜欢的人物二创，龟毛朋友说好丑……】

【过年啦！祝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图片】

配图是一张四人合影，裴玟和翟诺北一人坐在一边，中间的叔叔阿姨应该是裴玟的父母。四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笑容，那温馨的氛围，和睦的就像一家人。

照片的评论区底下，有裴玟的一条：

【别再问了，没结婚，也不是我哥……图左男单身，想要联系方式的V我50】

翟诺北回复了一条：【？我没有分成吗？】

裴玟回复他：【分你一个大耳刮子】

没想到，裴玟和翟诺北的关系真的如此亲密，连年都会在一起过。

许致远眉头不自觉皱起。

原著里这些全部没提，偶尔有裴玟出现的镜头，也都在翟诺北和女主同居之后。她仗着自己更熟悉翟诺北，刻意刺激过一次女主黎小靓，让女主吃了醋，从而加速了女主和男二翟诺北感情线的进展。

那之后，裴玟就再没有出现过。

谁能想到原著里简单的一句“发小”，落到实际处则是这么多年深厚的点点滴滴。

但许致远也能理解原著的行文逻辑，毕竟，如果裴玟没有觉醒，按照她的性格来看，即使暗恋翟诺北多年，看到他身边出现了黎小靓，她也不会去刻意争抢什么。

心里难受，刺激女主一嘴，已经是她这个性格在感情上能做出攻击性最大的事情了。更大的可能应该是裴玟发现翟诺北喜欢黎小靓后，自己不声不响地离开。

可是翟诺北那种混蛋是没有心的。许致远放大照片，看见翟诺北那张笑脸就眉头紧锁。

以他对翟诺北的了解，许致远敢保证：翟诺北一定知道裴玟喜欢他！

他对她没兴趣，却故意这么多年都不明示，不给裴玟持久的暗恋一个痛快，反而搞个什么朋友的名号钓着她。

她可是已经为他死了两次啊！

许致远攥紧拳头，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忿。他应该或许帮帮裴玟，看清这个人渣的真面目，让她知道为了翟诺北赴死根本不值得，但是……

鲜红的血液和粘稠的脑浆又适时出现在他眼前，那一天夜漾的玻璃擦的那么干净，仿佛这血花就贴着他的脸绽放。

他浑身打了个寒战。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还是不应该掺和进裴玟和翟诺北的纠葛里，他怕死。

“许哥！许哥！”

身旁酒保把他从无尽的寒意中拽了出来，许致远愣愣看过去，酒保指着一个戴着兜帽的人问他，

“这个人说要找一个叫裴玟的。裴玟不是咱们这儿的老顾客吧？我都没听过这名字，你认识吗许哥？”

“啊，认识。”许致远下意识应声，坐起身来，“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戴着兜帽的人走进，“啪”的一声拍在吧台上一沓红钞，看厚度差不多五千块钱。吧台昏黄色的小顶灯照亮了这个人的脸部轮廓，尽管他脸上左一处右一处带着伤，但许致远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小说男主陈捍予。

“叫她来夜漾，我等她。”

陈捍予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