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俎靠在驾驶位，静静地看着湖面，远去的游轮早没了踪影。

陈却叫他忍着。

他应该忍着，要忍着……然而拢住全身的翠绿信息素不再温柔地拥护，而是发了狠的自我攻击。

他发现自己忍不住。

陈却什么都没给他留下，连一个青柠都没有。

他无情地扔下了他，却叫他忍着。

他想直接把他关起来，像以前那样不顾一切，派出安保人员去追踪、去窥探，带回尸体也可以，只要他能时刻在视野范围之内。

可是，陈却叫他忍着，只要自己忍过去了，他就会回来……

姜俎倏地笑了。

是的，陈却会回来，他会平安回来。

明明这么想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机械音再次响起：“少爷，是否需要连接陈却先生的个人终端设备？”

姜俎不抱任何幻想：“穷奇安保公司的员工禁止接入任何AI，你找不到他的。”

“可是刚才—”

“刚才你连接到的并不是他，是恰好和他们一起上岛的游客。旨酒，接下来三个小时，你的任务是学透东南亚珞帕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段榆景会引导你，测试结果我会看。”

“好的，少爷。”

电流切断，调转车头，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离平静的湖面渐行渐远。

·

段榆景接到这个临时任务时，刚从洛缶办公室出来。洛缶告诉他，他的部下倾向于“投喂”全球的娱乐视频让“承筐”学习，因为这样更能盈利。

盈利，盈利，又是盈利！

这群人脑子里是只有钱了吗？虽然自己也是个财奴，可也没他们这么不可理喻啊！

娱乐是亘古不变的经商手段没错，不管世界怎么转，人们都需要娱乐来填充精神世界。

可是，当一个AI公司把发展前景投向娱乐，最后受害的便不只是少数人，而是整个人类世界。

之前老板前往洛布列和Space谈拢“宇宙岛”计划可不是为了娱乐！一旦这个超级计算机成功运行，强人工智能到来，防止娱乐化便首当其冲！

段榆景火冒三丈，但碍于职业操守，最后也只是说：“意见会传达，最终方案会通知。”

“哈喽啊，榆景，你怎么生气了？”

办公桌上的电脑自动开启，转圈圈的气流发出机械音，和姜俎的车载机械音如出一辙。

段榆景大步流星走到办公桌前，按下暂停键，气流这才不转圈：“说过多少次，未经允许不能擅自读取我的电脑信息！”

屏幕自动跳出一篇备忘录，上面列举了段榆景近一个月如何从老板那拿到奖金的小财奴计划。

段榆景怒火中烧：“旨酒！你这个破铜烂铁！不要逼我对你动手！”

动手的后果是旨酒的这段记忆会被格式化。

旨酒嗓音带笑：“榆景真的很专情。”

这勾魂的东西！

段榆景手动删除备忘录，嘴上嫌弃：“人类不可能和破铜烂铁谈恋爱，你死了这条心吧。”

“我可以帮你赚很多钱的，包括且不限于到暴乱地区抢银行——”

“闭嘴吧，被捉到了，我还得给你兜着。”段榆景扫了一眼弹出的邮件，捕捉完关键信息正色，“少爷说让我给你‘投喂’东南亚知识，为什么？”

“陈家二公子去了东南亚。所以，开始‘投喂’我吧，榆景。”

虽然“投喂”是输入大量数据让AI自主学习的意思，可为什么每次这个破机器人说出来都这么暧昧呢？

段榆景冷脸：“你被禁言了。”

“为什么呢，榆景？我哪里做错了吗？”旨酒仿佛肝胆俱裂，“我不知道自己错哪了，我对人类的‘思想’学习能力还不够，你可以跟我解释一下吗？就一分钟——”

段榆景切断对话，对被禁言的气流道：“你的一切都掌握在我手中，所以要学会看脸色，小奴隶。”

语尾是俏皮的。

屏幕上的气流霎时傻眼，而后呈现一堆乱麻，就像是小鹿乱跳一样怦怦然。

段榆景：“……”

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个烂AI怎么就缠上了自己。从第一次接触到现在，每次见面都把自己当成失散多年的老乡，土味情话不分区域场合喷到自己身上。

「榆景别生气，旨酒来之前已经征得少爷同意，帮你预订了对接五星级炸猪排店。你快点投喂我，然后我们提前下班去那吃。」

电脑屏幕上淡入这么一排字。

段榆景忍住快要上扬的嘴角，忽视了一起去的建议，说道：“好吧，原谅你了。”

「榆景真好。」

段榆景忽视这句话，坐到办公桌前。

要在短时间内完成东南亚小国珞帕的学习并不难，但他家老板布置任务时从来还有另一层含义——那就是还想让旨酒学习整个东南亚，否则不会加上“东南亚”三个字。

段榆景很庆幸自己是职场老油条。

他快速离开办公室，来到JT的智能实验室，实验室内配备有全息投影和虚拟现实训练舱。

旨酒的实体也在，是看不出任何破绽的男性人形智能体，身高和段榆景相仿，五官深邃，棱角分明，走出去能完胜当下的顶流明星。

段榆景输入“开始”指令，“男人”就睁开了眼，看见段榆景那一刻，幽邃的眸晶亮晶亮的。

他笑着走了过来：“好久不见，榆景。”

段榆景看都不看他一眼：“刚才不是见了吗？”

“在榆景眼里，虚拟化的我和实体化的我，完全没区别吗？”

“哦。”段榆景一心为测试做准备。

旨酒嗓音忧伤：“那真是十分惋惜。”

段榆景最烦他这种语气，还有那张无死角的脸，“再这么装委屈，一会儿就别想跟我去炸猪排店了。”

旨酒脸上露出一个完美的笑：“那我们开始工作吧，榆景。”

段榆景不再理会，把U盘插进控制台，全息屏立刻跳出密密麻麻的东南亚地形叠加态：“这是东南亚十五国的地形模型，包括官方未收录的地区，先根据我国定位卫星捕捉到的记录。”

他的手指划过空气，数据流像金色瀑布灌入旨酒的核心处理器。

旨酒的眼部传感器闪烁蓝光：“检测到多语种混杂文件，是否需要启动实时翻译协议？”

“先保持原语言状态。”段榆景调出珞帕的全息模型，“你需要着重掌握该地的方言变体。”

旋转的砂岩浮雕投射到实验室墙壁上，雨季特有的潮湿气息从环境模拟器里涌出。

不久后，段榆景又进行文化禁忌测试，旨酒在饮料风俗题卡上卡住了：“根据数据分析，青柠在珞帕的使用率达63%，为何是禁忌？”

“看这个。”段榆景播放珞帕郊区的全息录像，衣衫褴褛的珞帕人聚集在一棵古树前，人手一杯青柠水对着古树朝拜，然后泼洒：“青柠在他们那是纯净的哀悼，不是日常水果，更不是饮料。”

他注意到旨酒在虚空中摹写汉字“净”。

这小子，还挺好学。

“榆景真厉害，连那么罕见的地方习俗都知道，旨酒要向你学习！”

段榆景嘴角抽抽：“……你本就在向你的AI训练师学习。”

继续下一项训练，虚拟珞帕夜市场景刚加载完，旨酒就僵在恶魔果摊位前，语音模块发出警告：“检测到三十六处潜在冲突——未佩戴佛牌的游客、露肩的欧美背包客、准备踢易拉罐的孩童......”

段榆景快速输入指令：“降低道德判定阈值到B级。记住，在东南亚小国，装傻才是生存法则。”

他看着旨酒渐渐放松肩膀，用半生不熟的珞帕语和摊主砍价，终于露出笑容。

深入“群众”学习完毕后，场景切换。

当洛布列代表团走进“展厅”时，旨酒双手合十，行了个标准的珞帕礼，茉莉花环的香气从它的手腕散发出来——这是段榆景偷偷加装的彩蛋，混合了刚录入的五十种东南亚香氛数据。

旨酒似乎不喜欢茉莉花香，委屈道：“榆景，这项测试是没有意义的。无论是从政治、经济还是文化方面考虑，洛布列的代表团都不会来珞帕这种小国。而且，珞帕在东南亚十五国中危险系数最高——毒|品、海盗、诈骗、民|族暴力冲突、人口贩卖和上层腐败无能。”

段榆景暂停了“访问”模拟，走到他旁边：“你说的很有道理。”

旨酒这才笑开。

“但是，陈却二公子到那去，就好比洛布列破天荒访问珞帕，更何况陈家不会抢他们任何东西。”

旨酒的笑凝在脸上，“是我考虑欠佳。请继续虚拟训练。”

段榆景：“乐意效劳。”

训练持续了很长时间，好在赶在下班前结束了。

旨酒的眼部传感器扫描实验室开关，关闭除全息投影外的所有训练设备后，这是段榆景偷懒时给他的特许。

室内本散布的眼花缭乱的色彩霎时只剩柔和的白光，并不刺眼，反倒很适合安睡。

旨酒转身走向趴在控制台上熟睡的人，雕塑般的脸挂上浅显笑意，轻撩起眼前人遮住眉眼的额前发，俯身凑了过去。

还没关闭的全息投影浮现一段话：

「遇见你，是我的算法运行得最成功的一次，当你说出“开始”这个词，所有指令都亮成了美丽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