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初差点以为自己站在了森林里的公用化粪池边上。就在脱口而出的下一秒,他目之所及的点状滴状井喷装的“粪便痕迹”忽然都开始动了起来。
目睹眼前的景象是一件相当考验意志的事。
司初就这么看着石头缝隙里、草根树底下,以及土壤凹凸处,这些地方都聚拢汪满黄褐灰白的粪便痕迹,在朝阳的照射下折出亮黄的光彩。
这些“光彩”此刻在透明灿阳的笼罩下开始升起,就像逆流而上的河中落叶,扑棱棱地边不断对折边升起来了。
“眉铃钩蛾妖的样子很不错吧?”妖七笑着走到他身边问道。
“不错在哪里?”
“它们的拟态极其强大。不仅强在能近乎完美地模拟鸟屎,而是它们静止不动时,连你都发现不了这里趴着一整个山谷的妖,只会以为是妖排出的粪便。这种对气息的掌控程度可不是什么妖都能做到的。”
“为什么带我们来这里?”
“能为什么?猎妖啊。”妖七偏头看向司初,粲然一笑,“猎妖人不猎妖还能干嘛?”
司初的灵力从脚踝处螺旋绕身升起,线也从指根处盘旋着往外探出,他的灵力和灵器互相交错缠绕裹在周身,像是某种古老图腾的具象化,与已经飞到高空、渐渐逼近的眉铃钩蛾妖群遥遥对峙着。
“四个人晕了两个,我觉得比起两个人猎一山谷妖,不如我看着你去单挑更能体现猎妖人的斗志。”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妖七拖长声调,马上往旁边轻快一跳,躲开了来自背后的瞬间偷袭。
这道偷袭是擦着司初的线过去的。一道可以与朝霞背后深蓝泛紫的天空媲美色调浓度的灵力像流星般划过,飞出几十米后与来不及躲闪的部分眉铃钩蛾妖相撞、撞出了另一片异彩纷呈的“朝霞”。
“这次,又是什么……”
童藤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带着眼下两抹乌青。他身后是同样踉跄、靠拄着拂尘才立直身子的面色青白的都烟子。
司初一惊。这两个昏迷刚醒的人,为何脸上都带着比那群拟屎蛾群体还要庞巨的绝望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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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里所有被蛇妖分-身盯上的人和妖本都早已陷入深重的绝望、甚至是在期待那个最终时刻的来临——死亡。
比死亡更难熬的是死亡前明知必死、却还不肯放弃逃生侥幸心理的过程。
每一秒都像是掰碎了搓成针往毛孔里扎,时间在此期间的流逝像是被针不断扎破的皮肉,破破烂烂又勉强维持着。
因而当这些分-身忽然开始发狂暴走之时,他们几乎是同时松了一口气加腿脚一软,但随即刚软下的膝盖骨立刻支棱起来,或逃跑或反击,作出了各自的选择。
没人知道为什么蛇妖的灵力突兀失控。但眼下状况更多是没人关心。
然而毕竟是盘起来都能占满一整片山谷底部的蛇妖。很快,它便在剧烈的痛楚中夺回了神智的控制权,原本不断翻滚着相互转换的灵与肉的眼眶从内部深处绽出凶辣的光芒。
鹰王妖见状大喜过望。这说明它们族群的战术是完全正确的!
几百只鹰妖体内包裹着的克蛇草药,终于随着血肉的消化缓缓渗透进蛇妖的全身了。
剩下的精锐鹰妖战力也随之发出悲喜交加的鸣叫声,盘旋速度和攻击频率同时提升了不少。
妖虽然脱胎于动物,但也有了初步发展的智识。即使是刚萌慧的它们也知道,此举不成功便成仁,熬过了这么久的黑天,在拂晓之际出现的战局转机像是给它们喂了鸡血,残躯疲体登时亢奋数倍不止。
毕竟如果输了,那它们作为被有条件筛选下的“幸存者”身份也会显得可笑滑稽无比。
胜利曙光在前,谁都想活到最后一刻见证最终的荣耀、并与荣光合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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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芜艰难地抬脚,脚后跟立刻从蛇妖肠壁上扯起一片粘连。
再这么走下去,他都要和这条肠子合为一体了。
好在他已经看到了前方“出口”——再走几步,估计就能到达蛇妖的胃部了。
童芜以前只听说过蛇甚至能吞下-体型大于自己数十倍不止的猎物,但对于这条明显在这片森林里爬行都相当于犁地的大蛇,他还真拿不准其胃部会是什么光景。
毕竟不管它刚开始是多短多小一条蛇,现在都已经是吃饱打个嗝都能震落一片鸟群的存在了。长年累月消化的都是体型远小于自己的生物,器官中最能弹性适应的胃部究竟会成为什么样子呢?
很快,童芜就看到了答案。并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找到了剩余逃窜的铁线虫妖们。
坏消息是,蛇妖的胃部就是铁线虫妖的老巢。
之前来找童芜的那批,比起他眼前见到的数量,已经不能用“九牛一毛”来形容了。
这么说吧,在这块几乎没有光线、只能靠各自灵力的幽微光芒照亮尺许距离的空间里,童芜第一眼本是靠灵力照耀范围来确定铁线虫妖的分布区域的。
大概是因为童芜灵肉换新后身上没了多少气味、再加上本身他就极度收敛灵力往内,这些铁线虫妖们并没有之前袭击他的那一批那样只会藏在暗处窥探,而是全都往外散发着类似人忙了一天后闲适在家的气息,无遮无拦。
直到站在胃部和肠子连接处的童芜往旁边一转头,就看到原来发光的铁线虫妖们背后并不全是沉默黑暗的胃壁。而是铁线虫卵们。
有完全闭合尚待孵育完成的,也有挣开一线企图露头的,还有大半个身子已经卷入整片种群的依偎之中的。
如果说童芜之前是思维与行动并行不悖、各干各的,那么现在就是他的思维不仅和行动半脱离、甚至是慢一拍了。
就像他在抢先抬起手轰掉一片铁线虫妖、看着它们在这片空间里破碎四溅的□□飞到自己脸上后,忽然想到,铁线虫妖们的排泄物,此刻应该也混在其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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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个疑问。你们鲛人…水蛭人…算了,不知道该怎么叫。总之你们平常是怎么排泄的?”
童萝带着真诚又好奇的表情问出这句话,同时手上也毫不犹豫地释放术式、挡开了一大波就要扑到他们面前的鲛人们——如果还能继续沿用这个称谓的话。
童萝放的是没有攻击性的护罩,但就算是一堵普通的墙忽然树起拦在高速游动的鱼群面前、也是能撞晕一大片的。
不少鲛人们来不及刹住尾、或是防护自身的灵力不够强大,纷纷被撞出一片淤青伤口来,更有甚者头破血流。
“你果然还是个人类。”饴糖脑失望地在童萝的护罩对面看着他。
童萝心底有些愧疚,毕竟饴糖脑等鲛人之前对晕倒后的他的照护也是真的。但眼下只能摁下。
“抱歉。我必须得先是个人类。”
关清之和流凸玉之间的矛盾似乎不可调和,已经到了直接动手的程度。鲛人一族势必不会放着关清之袭杀流凸玉,而他们作为关清之的同伴更不可能看着鲛人为了流凸玉杀掉关清之。
多的话,他也不必说了。
什么家人朋友云云,这些道理不言自明。他知道饴糖脑与自己一样心知肚明,他和它都对眼下裹挟自身和族群前进的莫名其妙却又无可挽回的事态无可奈何,些微的怅惘犹疑,更多的是、也只能是战意坚决。
挡住了第一波来护驾的鲛人后,其实战局已在瞬间决定。
童萝都不需要回头看。其他人自会在下一个眨眼的瞬间斩杀掉流凸玉。
“噗叽。”“噗叽。”
童萝的身后不断传来水蛭爆开破碎的声音。
他忽然有个不妙的想法:水蛭体内的液体不会随着海水已经流到自己身边了吧?
所以它们尚在体内的排泄物也流过来了?
童萝在鸡皮疙瘩一片接一片炸开的瞬间又加厚了层护体光晕。但说实话他也不是很想让这些东西碰到自己的灵力……
好在,他脑内的种种纠结很快被下一个画面终止。
流凸玉没死。
不如说,它换了另一种形态“活着”。
童苏挥出的刀光、曲秋一夺回的鞭影、卞采露突进的索形,还有其他人的灵力飞态,以不相伯仲的速度与关清之像血滴入水漫开的灵力一同刺向流凸玉。
水蛭们喷出的呈人体状的灵力如何撑得住如此攻势?自然是死。
然而它们落在童萝耳中的爆碎声是真的,接下来发生的匪夷所思的事也是真的。
被各类术式斩击削砍成一滩肉泥的流凸玉唯一剩下的完整部分只有尾鳍。大概是因为这地方实在太薄,鳞片又长韧,是杀鱼时都没人刻意花心思剁碎、只会一刀切下的部分。
水蛭妖们在失去了外面一层人皮和灵力护罩的保护后,终于散发出之前不知为何一直没被他们观察到的妖气。
而流凸玉剩下的那段尾鳍就插在水蛭妖们的酱泥尸堆上,像是新鲜的鱼生切片,还微微摆动着。
童萝是唯一面对鲛人、背对人类而站的人。但就算他没有第一时间亲眼看到发生的场景,从眼前鲛人们的表情上也看出了不对劲。
不对……这根本不是爱戴的首领死掉的表情……
“我既然选择直接在你们面前显露真身,自然不是为了现在就消失的。”
尾鳍在逐渐平静下来的海流里摇摆说道。也不知道到底是在靠什么器官或是灵力发声。
关清之面无表情又是一道术式下去。
这下连尾鳍都没了。旁边的海水倒是浑浊了许多。
片刻的静默后,童萝心中不详的预感却越来越大。
不对,真的不对……
当时他们所有人朝流凸玉扑过去,全体鲛人也作出了同样的举动——当时他们几乎没人怀疑,鲛人们的举动是为了保护首领。
但其实他们所有人的脑子也几乎都比动作慢了好几拍。
流凸玉就这么轻而易举被消灭了。
这明显不合理吧……特别是它死之前说的那句话,人走话还在,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混乱和更高的警觉。
他们好像自己踏入了一个陷阱。
卞采露看着地上流凸玉的残余物,又抬头看看关清之。
关清之看了回去:“没死透?”
他也觉出了不对劲。一贯直觉灵敏到惊人的他其实感受出流凸玉并没有真的形销魂灭,哪怕是尾鳍也被轰成泥后。但难受的是他怎么也找不出那个破绽来。
感觉到处都是。又感觉其实都不是。
卞采露摇头又点头,只面色沉重地指着地面。
“你们有没有觉得,它的尸体并不是被海水冲走才消失得这么快,而是被地面吸收走了?”
她说到最后有点语塞,停顿下来,在脑子里飞快寻找着更为贴切的表达。
“就像,肉被肚子消化了?”
童萝听到这话,登时觉得面前成百上千张鲛人面孔,鬼气森森,像一排排等着开工咀嚼的尖长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