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晨早荒芜,菜摊人多,林汐之浅浅看过,心想先找到柳随风。
“凤姐姐,陛下近来可好?”
“王妃,有些事,我不知如何说……”
霖华以为来了客人,迎上前去,“姑娘……王妃?!”
“管事!管事!”她退了几步往回跑,大声喊着。
赤羽刚起,开门来看,“什么呀?那么吵?……王妃?!”她睡眼尽消,双眸炯炯,“王妃何时回来的?尊主呢?可找到了?”
林汐之抿唇一笑,“找到了,但他不想来。”
老管事一面穿衣,一面出来,“老夫来了,你们不要乱说话。”
林汐之眉间微蹙,“这是怎么了?”
雪燕从赤羽身后走出,愁容满面,“王妃……”
“嗯?陛下呢?”林汐之看见子更子午从房檐上翻下来,人人脸色都不太好,“你们怎么了?可是受了委屈?”
老管事一步步往前,摇头道:“没有,我们很好,陛下回宫了,楚粼也抓住了……”
“呀,那是好事……那随风呢?可在这里?”
“之儿!”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汐之回头看去,是那张总是欢喜的脸。
柳随风在她身旁站定,环顾众人神色,知道因由,凤儿不情愿地让开了半步,撇开脸去。
“之儿,有件事,你需先冷静一下。”
林汐之哭笑不得,“你不说,却要我如何冷静?”眼见一个个似颇有深度,她思来想去猜不透有何机巧。
柳随风想了想,搓了双手,脚下调整了姿势,“云生死了。”
“啊?为何?”
侯府环廊走出一众戏子,皆定睛看着林汐之,守卫悄悄关了大门,柳随风接着道:“沈大人杀了他。”
“二姐夫?!二姐夫怎会杀人呢?定是有人栽赃的呀!”林汐之着急起来,却见柳随风口唇微张,两排牙齿咬在一起,目光躲闪,她愈加惶然,“不是这个意思?”
柳随风眼珠停住,双手握了拳,用力点了一下头,林汐之当即往门口走,撞见四五个守卫拦在她面前。
“王妃,听我们细说,您稳定下来了,我们自会开门。”
林汐之眼睫颤动,耳后麻木顺着脊背爬了满身,“你说。”她转向柳随风,眼中明暗不定。
“之儿……”柳随风双手伸向她的手臂,“我知道,兴许我也有错,如果我再细致些……”
林汐之往后退,侧身躲过他,“我二姐姐怎么了?”她的声音随着吐字一点点开始颤抖。
她一步步后退,守卫跟随她的动作退到了门边,“王妃,您先冷静。”
“让开。”她转向紧闭的大门,那扇门自她幼时便是那副模样,如今看着却似面目全非,“我再说一次,让开。”
守卫望向老管事,她大声斥道:“这里谁是主子?!”
无人回应,守卫分站大门两旁,“王妃息怒。”
林汐之拉开门,阴霾的天吹起风来,泥石的气味从街上灌入,她拼尽了脚力奔向沈府,从未如此狂奔,她第一次感觉到心口似有烈火燃烧,喉间滚烫。
白绸花在沈府房橼上,落在她眼里比冬日的雪光扎眼,似针芒从她眼中扎进她的脑后,她浑身麻木,十指颤动,嘴唇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
门开着,慎王府的人已撤离,府中传出的是准备出殡的乐声,柳随风从身后将她抱住,“之儿……”他双臂收紧,脸贴在她的头发上。
林汐之说不出话来,四肢僵硬,感觉不到自己还在不在呼吸,柳随风将她转向自己,抱紧。
林汐之神情呆滞,胃里酸苦令她有作呕的感觉,她呆呆靠在他身上,脑中空白。
林芸端了烧纸钱的火盆出来,愣住片刻,唤道:“之儿……”
那声音将林汐之唤醒,她心口似有一只捏紧她的大手忽然松开,她发现自己还可以呼吸,大口喘着,“姐姐……”她挣脱柳随风,奔向林芸。
林芸将她稳稳扶住,“安儿和孩子都还在里头,本是今日出殡,我还想着……你怕是赶不回来了,正好……正好……”
林汐之望向沈府庭院中,庄文彧在为棺木做最后的修饰,她双手握拳,往前走,白绸花两侧垂挂脱了钉,一匹一匹鼓满了风。
她想起她与楚逍大婚那日,正红色的绸带亦是如此随风飘荡,她慢慢靠近,踏入园中,移插的白芍之中海棠正盛,脚下青石板爬满了苔,她每一步皆起起落落,尤其不稳。
堂前台基跪垫已收起,庄文彧正准备将棺木钉死。
“庄师傅。”她轻声道,“让我看看姐姐。”
庄文彧见她来时已停了手,端详道:“王妃真的要看吗?”
“嗯,要看。”
“请便。”
他将棺盖推开,退在一旁,林汐之走近去看,目光呆滞半晌,双手扳了棺沿,笑起来,“二姐姐,我回来了,你放心。”
她亲手推上棺盖,要来了庄文彧手中的长钉,“我来。”
柳随风和凤儿一同进门,站在台基上,看她用力将长钉砸进棺木中,庄文彧不动声色,为她递上一个又一个钉子。
棺木钉合,林汐之手里握着锤子忘了放下,几个乞儿带着伊尔丹出现,从柱子后面探出头来,“姐姐。”“姐姐。”“姐姐。”
“你们怎会在这里?”林汐之发现少了姜予明,问道:“姜离那个孩子呢?”
乞儿们落下泪来,“楚粼逃出去了,阿明死了……”
“逃出去?!”
柳随风叹气道:“关大人说是他们自己放走的。”
“什么?!”林芸瞬间惊恼,手里纸钱砸在地上,绽开散落,扬在风里,飘起,绕了她一身,“你们竟还有脸来安儿家里蹭饭吃?!”
伊尔丹上前道:“我们也不知道啊,他害沈夫人的事情并没有与我们说啊。“
“随风,陛下呢?”柳汐之漠然看着白烛上的热火,问道。
“陛下在紫云宫,夏卫平等人似已归顺,他本要见见三殿下,谁知……”柳随风说着,目光扫过几个孩子,扶额叹气,“谁知养了个好大儿。”
林汐之神色淡漠,道:“先送姐姐上路,不能让姐姐和孩子再受委屈。”
庄文彧抬手一招,抬棺的壮汉纷纷上前,棺木出城时,沈均穿着禁军官兵的常服出现在城门外,林汐之看他一眼,装作不识,将纸钱洒在他面前。
棺椁入土,石碑安立,林汐之带头点了香,“姐姐安心去,与孩子在那边要好好的,我也会好好的……大姐姐不会有事的。”
她跪下叩拜,将香线插进土里,青烟卷起,消散,她独自离开,未看旁人,亦不回头,凤儿自己跟着她,特意拉远了距离,默默不语。
柳随风上过香,回望她已走远的背影,他留在坟前,等着沈均和林芸,三人一同回返,谁也没有说话。
庄文彧擅长这行当,留下监工,看着匠师修葺坟土四周,以青石铺陈。
林汐之拒了车马,自己慢慢走回,她在归棠院门前停下,六间宽的门庭下侍卫威仪肃守,她一步步踏上石阶,与侍卫说道:“带人去把楚粼找出来,禁军不找,你们就地杀了就是。”
“是。”
玄衣侍卫不问因果,得令便办,化作无数黑影没入城中。
楚粼摸着街尾暗巷寻到了谷正元家中,刚起的宅院树小画新,谷正元忙准备酒食,救驾乃是大功,能护佑他三代无虞。
楚粼抓着一整只鸡吃起了鸡腿,吃得满面油光,动作似饿兽餮食,谷正元将房门关上,“陛下,誉王府的侍卫正在满城搜查,栽赃您说是抓杀害沈夫人的人犯啊!”
“誉王府?”楚粼行为愈加夸张,蹲在凳子上,双膝立在脸侧,“那畜生回来了?”
“呃……好像没看见,下人来报说,只看见那痴女回来了。”
“哈哈,那畜生怕是死了吧?!我看那老头子还能指望谁。”
林汐之将楚逍书房密室开启,“凤姐姐,你再找些人,把这些都送到紫云宫去,交给陛下就好。”
“王妃这是要做什么?”
“你会这样问楚逍吗?”
子更子午得了传唤,带着戏子们来搬东西,“诶!搬完东西我们也要去抓人,多好玩儿啊,得几日不看孩子,松快松快。”
“去吧,杀了有赏。”林汐之送他们出门,招手道别。
楚粼听闻有人要杀他,始终不信,“老头子都没有要追杀我,她一个小女子,有什么权力杀我?!”
谷正元急道:“陛下,太上皇没有追您,但也没有护您啊!”
“你听谁说的?”
“我们家家丁打听来的,都传遍了,誉王府在搬东西去紫云宫,誉王殿下回来了,不日便可继位,王妃追杀缙王殿下,势必为家姐报仇……”谷正元亦没了底,但总归荣华富贵皆来自楚粼,他劝道:“陛下要当心,千万别出去啊。”
楚粼将手中鹿肉丢弃,眼珠似快瞪出了眼眶,他视线飘摇,仿佛到处找着东西,“不行,不行,我不出去,如何洗清?!不能等着他们来抓我,他们迟早会进门搜查。”
林汐之从书房里找到了自己先前仿造的休书,楚逍收在匣子里,上面放着一簇乌发,红绳系起。
子更子午的声音响在房顶,落在园子里,往门前靠近,“王妃!王妃!不好啦!王妃!”
“怎么了?”林汐之打开书房门扇,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慌里慌张,背后趁着满树海棠,她知定会有事,淡淡问道:“好好说话,什么事?”
“楚粼挟持了陛下,要王妃去见他,颜督领在守着,禁军不敢妄动,那疯子杀了几头鹿,不知如何带进了紫云宫,生吃呐!”
林汐之将木匣收起,“随风给他下了药,日渐如兽,先前是说过的,倒也不奇……”
“尊主到底在做什么?他为何不出现?王妃,你是不是骗我们呀?”
“他在国清寺,说心里难受,不想回家,你们想见他也可去见,但别说是我找他的,我不找他,他喜欢呆在那里便呆在那里。”林汐之命侍卫去寻鬼羯,自己出门往侯府赶去。
侯府生意兴隆,欢声一片,林汐之见人便打起招呼来,笑意柔然,眼底似结了一层寒冰,令她原本痴纯的容貌换了一副冷艳之气。
柳随风见她走来,放下手里的药膳,“之儿来了,有事?”
“你倒放心我一人?”林汐之刻意埋怨道。
“疯狗回来了,我自然不讨没趣,我就在这里,只要你找,我就在。”他递给她一朵花,将花朵与花蒂拆分,“你看,分开,也有好处。”
花蒂里面一颗颗水珠聚在一起,柳随风捏在手里,送到她嘴边,“尝尝。”
林汐之张嘴抿了一口,“甜的。”
“是吧,我不骗你。”他说着有自己掰开一朵,放入口中。
林汐之笑了笑,“我来是问你,你给楚粼下的药,有什么特性?详细一些。”
“疯乱,失去嗅觉和味觉,怎么了?”
“还有呢?比如,怎么杀他会更容易?”
“嘿嘿,我就知道。”他轻轻点了她的额心,“野兽怕火,他也怕火。”
“哦……”林汐之若有所思,“那……”
“怎么?有主意了?要我帮忙吗?”
林汐之用力摇头,“不要,你照顾好这些人,这些全部,就是在帮我了。”
楚逍在佛殿诵经数日,不听门外之事,国清寺钟声响起,门扇轰然大开,正午耀日落在他背后,林汐之的声音传来,“你在这里几日了,可还好?”
他闭目打坐,没有回应,林汐之在佛前跪拜,入了几两香火,将装着休书的木匣放在他跟前,装着莹石的布袋压在上面,“你的东西,还给你,不论如何,你必须在京城,陛下好与不好,都只有你了,无念,望你念及夫妻一场,渡一渡大启苍生,我姐姐和你的家人,都在其中。”
佛殿门扇关上,林汐之望见脚下石阶漫长高悬,她一步步走下,不知自己如何变作如此境地。
日落时起了云,门外风扫铜铃,楚逍终于睁眼,膝前木匣和布袋他都觉得眼熟,拿起打开,两簇长短不一的乌发用红绳系在一起,里面一张叠齐的纸,他抽出打开,林汐之回勾的“喜”字在他锋利的笔迹中尤其明显。
“你的母妃无论如何也不会希望你这般模样。”
“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说好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