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因风那句话落下去之前,她的咄咄逼人尚且被可以被轻易地解读为特权者一点小小的飞扬跋扈,只是调动几支小队应急救援而已,甚至没有滥杀无辜,更没有伺机攫取大量利益,只是问责而已。
这相对于她的地位来说,甚至显得过分低调克制了。
但当那句话落入人群之后,整件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在伊甸的资料库里,它引用了古老的词汇,把时间正在流淌向未来的这个时代定义为——“黄金时代。”
当然,时至今日,黄金只作为金属物质而存在,却早已失去了它曾经的辉煌含义:在这个时代以前,它是财富的象征,人类史上无数次的阴谋、战争、鲜血的背后,都有它若隐若现的影子。
远古的封建主们心甘情愿地一次又一次开启战争的魔盒,用同类的鲜血庆贺自己得到它。再往后的文明岁月,数以十亿计的人们终日劳作至死——温饱之余,谁能够拥有更多的黄金,谁便更受尊重。
人们依然在渴望着黄金,普通的民众为之殚精竭虑,而新时代的“封建主们”,也依然在磨牙吮血,用同类的鲜血,或者汗水,来掠夺更多的黄金,只是换了一种更隐晦的方式。
这种渴望写在了所有人的基因底层,因此,当人们想要欢呼雀跃地迎接一个全新的、完美的时代之时,尽管他们已经不再需要黄金,他们依然把这个时代的命名为:“黄金时代”。
在这个时代,人们早就轻而易举地攫取了曾经难以想象的、科技的权柄,密密麻麻的线路铺满了这颗星球的土壤深层,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标志:全球性超级人工智能的诞生,
在新的科学技术发源之初,人们为微缩超级芯片的技术突破欢呼,人们不必再倚仗笨重的“手持机械设备”来接入网络,超便携式光脑和植入式光脑的出现,人们可以随时随地、无时无刻地将自己融入广袤无垠的赛博空间之中,再也不必有“掉线”之忧。
成熟的机械肢体技术也为许多本应终生难以自理的人带去了新的曙光,机械还拥有着许多□□没有的好处,它易于修理更换,能源的获得也十分简便快捷,以前你需要一整晚的休息才能恢复精力,奔跑过度便会肌肉酸痛,但在更换机械肢体之后,你便能很快地明白——机械永不眠。
不仅如此,在常规的机械肢体已经被开发殆尽之后,人类很快把目光瞄准了其他种类的身体部位,装饰用的机械尾巴、飞行用的机械翅膀等等。在最开始的时候,站在人类与疾病和死亡最前线的医学界坚决反对“不必要的”的人体机械化改造技术,但在巨大的利润驱动下,医生们几百年来共识的道德伦理飞速崩坏,或者说消解。
在最后一位坚决反对此种机械改造技术的屠姓教授辞世以后,古老的蛇杖也在利润之下俯首了。
时代仍然在继续向前,家用型机器人迅速普及,即使是加班加到天明无暇恋爱结婚的上班族,也能在到家的时候,有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饭;学者们启用伊甸来模拟实验整理文献,十几秒便可抵过往皓首穷经十年;年轻或者不再年轻的人们拥抱着仿生的定制伴侣机器人诉说自己的绵绵爱意,任何时候说出的我爱你,回答永远都是坚定的、真实存在的“我也爱你。”
新技术的突破如此巨大、新技术的影响如此深远,新时代的人们流着欣喜的眼泪庆祝“黄金时代”的到来,伊甸正式启用连通的那一刻,它的每一条线路里,都流淌着人们互相庆贺的、玫瑰色的讯息。
所有的灯都为伊甸而点亮,人们彻夜不眠地狂欢,为文明的重大进步而感动落泪。人类在纸张上写下:“这今夜的狂欢使我战栗,使我在某一瞬间突然惊觉,恐惧于突然醒来,发现这一切只是个梦。”
但很遗憾,时间仍然在继续向前流淌。
在一切的最开始,不是没有敏锐的智者向人类发起过警告,但巨大的便利就在当前,个体的发声在群体的狂热前渺小如尘埃,没有人相信这些警告,只认为那是旧时代的人们害怕被甩下而发出的、不甘的哀嚎。
来自远方的警告怎么能敌得过近在眼前的便利呢?人类会不会灭亡与我何干,但我明天加班回来能不能吃上热乎的饭,兹事体大。
人们就这样狂热地、盲目而无知地乐观着,直到第一次能源危机的出现。
然后是第二次。
第三次。
第四次。
第五次。
人们在欢呼“黄金时代”来临之后的不久,便不得不再次被“黄金”所奴役,这次的“黄金”,是关乎生死存亡的——能源。
能源危机掀开了“黄金时代”晦暗面的面纱,重型污染开始扩散、生活环境急剧恶化,大量人类失去可供生计的工作,无力再供养自己正在使用的一切,垃圾堆里堆满了被伊甸拒绝访问的光脑和能源耗尽的肢体,正如“黄金时代”以前,因为寒冷和饥饿而死去的人们一样。
人们突然发现自己比黄金时代以前的人们更加孱弱,因为那个时候的人们至少还有用以自然进食和消化的人体系统,但在接受了超重度的机械改造以后,他们想要活着,便只能仰赖某种型号能源的持续供应了。而当你无法再支付足够的费用时,即便是号称“永生”的赛博生命,也会在伊甸的底层沦为数据的乱流,永远坠入数据死亡后的混沌中。
联邦很快出台了公民等级制度,宣称将根据公民等级进行最低限度的能源供给,但这无济于事,不够的东西就是不够,不会凭空长出,科技再发展也无法违背能源守恒定律。
当金字塔的最底层都消磨殆尽之后,金字塔的中层就变成了底层。上层的人们依旧醉生梦死穷奢极欲,冷眼看着下层的人们在时代向前的齿轮中被碾成尘灰,每个人都在拼命地向上爬,好让自己不会成为下一批被碾过的人。
伴随着能源危机,污染物也悄然出现了。
最开始它被视作重度网络依赖而产生的某种群体性精神疾病,直到一批又一批的人都死在那里,机械的肢体和人类的头脑一并在伊甸里变成黑白色,但它们依旧还在活动,污染区域也还在向外扩张。
好在与此同时,第一批异能者也出现了。
第一批异能者的出现几乎毫无规律,在经历了漫长的丛林厮杀、筛选、收编以后,仰赖异能者们的个人能力,人类看起来也终于找到了能源危机的解法:污染物在被收容净化后,可以通过复杂的程序,转化为巨大的能源。但是即便加上这些,也依然不够。
污染物的危险刺激到了很多人,于是在这些重要的名字的推动下,浮空岛项目很快立项通过,并且以最大的速度竣工完成了。它几乎汇聚了所有现存高端科技,说是科技王冠上的明珠也毫不为过。
因此,浮空岛上没有污染物,这是共识。
但当污染物可以被“人”所操纵而爆发的时候,高高在上的、纯白而高贵的浮空岛,它还足够“安全”吗?
从陆因风说出那句话,到她走出大楼门的短暂时间内,她的私人通讯码已经被打爆了,有无数个人想要立刻知道这个结论的来源,他们非常关心自己的安危,以至于罔顾应有的礼仪,多次打扰像她这样的一位忙碌而辛勤的导师。
忙碌而辛勤的陆因风,熟练在伊甸里上传了她之前坐在直升机上整理好的新论文,才感觉自己的手心里依旧还疼痛着。
她自己是个治愈系,却在这种时候格外吝啬异能的使用,她下直升机去护住自己学生的时候,刻意用粗糙的绳索磨破了手心,然后把手心的血抹在了学生的脸上。
学生住进病房之后导师继续抓人问责,掌心里只做了清创和消毒,象征性缠了几圈纱布,已经被血浸透了。她没在意手上的伤口,开始回复几个不得不回的信息。
在接连复制发送了七八条“论文已上传结论自己看”之后,她点开了新的对话框,露出来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来。
“AAA异能管理部燕队”:又我?
“AAA军医部陆副”:等联邦指令,你看你,又急。
回复完她关掉对话框,不再管依旧滴滴作响的光脑,打算继续回军医部去忙。今天这事情发生的突然,她的日程有所变更,现在手底还有一个要紧的实验没做完。
此时此刻一个新的对话框跳了出来,顶着“我们三个真的是太强啦”的名称:
"陈皮泡茶消暑":@陆鱼不是鲈鱼 尊敬的老师,您今天晚上有时间吗?
“陆鱼不是鲈鱼”:刚忙完,有事吗?
"寒溪是寒冷的小溪":老师,师兄说您今天晚上没吃饭,我借病房的小厨房给您做了点饭,快好了,您来吗?
还配了张图,图里不是陆因风见惯的、包装规整的营养液,而是一口锅,锅里飘着雪白的面条,图片的右下角,是一枚金黄的煎蛋。
陆因风犹豫了下,删掉了已经打出的“还有实验要忙”,换成“知道了,现在过去。”
暖黄的灯光底下,锅里的蒸汽袅袅直上。陈修齐伸出筷子搅了搅锅里的面条,林寒溪穿着一身病号服靠在门框边上,一脸忧心忡忡,小机器人靠在她脚边,头颅处的光屏上满是雪花。
“师兄,咱们就这么喊导师过来吃饭啊?就吃这个?”
“奢靡!吃这个不错了,导师自己平常也就吃营养液,那玩意儿难吃得要死。”
“...那不行你再加个蛋呢?一个蛋不够隆重。”
“行吧,那再加一个。”
“哎这机器人是不是坏了,它雪花好半天了。”
“嗯...可能吧,回头找人来修一下。”
“哦!又好了,我再催催导师看她到哪儿了,嘶——等一下。”陈修齐把火调小,看到军医部内网弹出标红加粗的通知:“您的导师刚刚上传了一篇新的论文。”
他习以为常地点开,然后彻底愣在了原地。
几秒钟之后他重新抬起头,带着一种平静的疯感向另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倒霉蛋宣告:“和你的平静生活说再见吧。”
林寒溪:“......啊?”我寻思我这生活也不平静啊。
陈修齐向她展示自己的光屏,林寒溪凑过来看了两眼,被第一页上面复杂的图标和专用名词晃得眼晕,遂退开,理直气壮地请求帮助:“看不懂,翻译翻译。”
陈修齐叹了一口气:“简单来说,就是导师又搞出了大发现,这个大发现足够把你我都送进实验室,从今年一直忙到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