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
抹布拭过镜面,蒸汽在指尖化成一片渐渐干涸的薄纱,模糊的轮廓也凝结成了实质的肌肉纹理,嘴巴里那两个黑洞洞的位置此时健全依旧。但准确来说,这件事并非发生在回溯之后。
陈熹清晰记得咬穿陈时的感觉,她是怎么切割开他的皮肉,将他在口中翻搅,迸溅成一杯腥甜的石榴汁。而在那时,凶器就是这对儿尖牙。
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普通人类,是在石平肯定她只是普通人类的那一天。他决意赋予她人权,而她接握过这份‘权柄’时,掌心被谎言烙得糜烂。
军部出具的检查报告陈熹看到过三次。最初她并不明白那是什么,直到第一次回溯后她险些真的杀了石平,部队本要以异化的名头处理她,却因为这张检查报告不得不放弃。那个时候她从报告上得知,自己的身体各项水平过高均无法明确检测,好在并不携带任何病原体无异化反应。这样顽强的躯体无疑是战斗利器,所以石平依旧力保下她,坚持将她送入部队。
尽管陈熹不能融入人群,但在第三次回溯之前,她都以为自己确实是个人类。一个悲惨的人类,没有得到正常养育的人类,心理游离在社会之外的人类。
第二次回溯后,亲手拔去的尖牙短时间再生令她意识到不对,她的身体仍藏着一个未知的秘密——实验的目的。
石平只是没检测出来。
在进行第三次回溯前,陈熹揣着这个秘密,自私的享受了一段时间父慈女孝。宁静的日子,和家人坐在同一张饭桌前说说笑笑,没有鞭笞,没有实验,没有痛苦。泡影凝聚的美好时光将她捕获,她毫无骨气地想要向人类投诚。灵魂背叛了所有的誓言,背叛了永恒的仇恨,背叛了陈时。渴望融入那温暖的谎言,渴望成为那毁灭他们一切、造成他们所有悲剧的物种的一员。又可悲,又可笑。
有天晚上她蜷缩在被子里,抱着冰冷的瓷罐,嗫嚅着,向早已失去聆听的灰烬告解。趋利避害是所有生物的本能,这不能怪她。逼仄的回溯机让她像待绞的一头猪,身体在时空的褶皱中扭曲、撕裂,神经在尖叫,细胞在崩溃,意识在时间的洪流中支离破碎。它们都在怨恨她,试图奔逃出她的躯体,但它们无处可逃,正如选择进入回溯机里的她一般,直到抵达时间的某一个节点彻底爆炸,最终化成一滩肉糜,在年轻的躯体里重聚。
可是告解到最后,眼泪流尽了,她不得不清醒起来。在虚假的未来和真实的过去里选择那个真正属于她的幸福,因为真实所以痛苦的幸福。
“呼…,呼…。”潮湿的腥沿鼻腔钻进脊骨,隐痛催着她,随喘息一颤一颤伏向池台。用回溯握回掌心的血液又因回溯而从她的身体里流逝,陈熹立刻捏住鼻翼,阻断这场突如其来的小雨。
身体的脆弱变得更加明显,原来这场无尽的噩梦也有时限。她猛地滑跪在地砖上,脑内炸响一万只蝉,在秋前声嘶力竭。
不,不,如果命运注定让他们夹缝生存,那么就算是噩梦…,【“就算是恨?”】她也愿意,【“就算是恨。”】无限循环下去。
陈熹一遍遍清洗脸颊,仔细地换了身睡衣,确保身上没有一丝异样。她带着整理好的药箱回到地下室,床上的人正扒着床沿逗兔子。
长发像茧一样笼罩着那具孱薄的躯体,烛光下刚好能瞧见一小截睫翅的扑打。陈熹恍神间觉得,他本就是浴火而生的蝶,只是可惜,她是只赴火痴缠的蛾。
美丽总是危险的,幸福也是向死而生的。
“不是不喜欢这只兔子吗?”陈熹故意耸鼻扇风,“身上都臭了,一会儿我就把它扔出去,可不能和我们一个屋。”“又冤枉兔子。”陈时立刻嗔来一眼,自然地捂住兔耳,“不听她胡说。”陈熹瞧着暗暗咬牙,“你还冤枉人呢。”“哪儿?”“哪儿哪儿?”“哪儿哪儿哪儿?”“哪儿哪儿哪——”
“嘿你!”陈时抓起枕头丢陈熹,一时间满屋的光都摇曳着向她吻去。陈熹嬉笑着接住,垫回他颈下,又顺手将被角掖了掖,“躺好吧,我给你上药。”
“你先把兔子放好。”“不行,它身上脏,摸了它还怎么给你上药?”“可你还摸被子了。”“有碘伏,能消毒。”“?”“躺好。”“你怎么还跟兔子计较?”“我早就想跟它计较了。”
陈熹一边做消毒,一边在肚子里运气。
怎么回事这兔子总跟她抢夺家庭地位,本来就不高现在还要被它踩一脚。
“它不是气得你砸腿吗?道歉的是我,享福的怎么是它?”“气得我砸腿的可不是兔子,是你。别欺负兔子不会说话,兔子是被你连累的。”
“…”这话好像也不假。
兔子最多只是个导火索,甚至连导火索都谈不上,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她可怜了那个omega,带着一身别人的信息素回家。Alpha是领地极强的物种,不代表omega就没有领地意识。这一点叫陈熹格外舒心。
“是我不好,我让哥哥担心了。我不该明知道他居心叵测还心软,应该多想想哥哥还在等我,要是我没回去,哥哥该多痛苦。”
“不。”陈时飞舞的眉眼沉落,只余一丝浅笑,“你帮谁我都不会高兴,和人类、动物,Alpha还是omega都有关,他还敢居心叵测就更该死。”
“不过,如果是你执意想要做的,我也会像珍惜这只兔子一样珍惜你的珍惜。”
“说到底,这些人类也好动物也好,他们都是外人,不会有人比我们更亲近对方。我不是对他们宽容,是对你宽容。”
她的族人,她的阵营,她的土地,她存活着的所有愿念。彼此的牵绊不仅仅是狼狈为奸,更是爱屋及乌。
这是她与人类之间的永远不可能。
无论她怎么投诚卖命,为人类文明的重塑添砖加瓦,只要有一天非人的矛头指向她,或被证明又或被诬陷一顶潜在危害的帽子,什么荣誉,什么幸福,什么父女情通通不堪一击。人类秩序的险恶反复在眼前观看,它从未停歇。
楼墙外的风叫地更加汹涌,似哀嚎,似求饶。
楼墙内的两人被拥抱在烛下,一个为兔子擦毛,一个为对方梳发。
“等你擦好,我梳好,真的要睡觉了,知道吗?熬夜不好,你还又流血又熬夜,一点也不听话。”陈熹絮絮叨叨说教,自己手上却慢地好像那梳子与头发之间有着无尽的缠绵。她总是渴望能在最幸福的时刻死去,将不再受困于线性流逝的牢笼,而是与宇宙的脉搏同频共振。它超越星辰的诞生与湮灭,超越文明的兴衰更迭,带来真正的地老天荒、海枯石烂,是时间的真谛。
‘我想和你一起幸福的死去’,她说,“我爱你。”
为了这个愿望,千千万万次赴火也甘愿。不怕无限次的痛苦,只怕有限的机会里她不知道该怎么留得住他,留住这样珍贵幸福的时刻。于此时,陈熹希望自己能更强壮,能经得住更多次的绞毁——如果早知道,那么哪怕被多实验上千千万万遍…。
“好,我也爱你,我会听话的。”陈时笑着将脑袋向后折,逗趣地想要亲她的唇,却怎么也够不到,身体在重力作用下彻底失衡,最终半个身子都跌入她的怀抱,羞恼地在她腿上捏了一把,“你低下来点。”
“不给亲。”眉峦倒伏,光影错错,这一刻的时间好像是一眨,又好像是本色的恒长。她清晰地被那池春水盛着,融为空气里的微粒,幸福地荡漾在他的呼吸间。
“谁说要亲你了。”陈时作势沉没进鹅绒被里,只隐隐露在外面一半眼,半眯着等她动作。陈熹忙追着连人带被地拢在怀里,嘴巴不要钱地往前送,“给亲,给亲。刚才谁在狗叫,我可不知道,不关我的事啊,快亲一个明鉴!”
陈时哼着,逮住她的脸团在手里,好一阵地揉圆搓扁。“汪汪!”陈熹什么面子都不要了,全身重量都依托在那个掌心,眷恋地来回磨蹭。
“我看不就是眼前这个在狗叫吗?”陈时才不肯轻易饶了她,“不给亲。”
“好吧。”陈熹缓缓滑过他的腕骨,仿佛章鱼的触手悄然无声地缠绕上去,在他的皮肤上挲摩下淡淡的温度。自掌心掠过,向指根紧扣。温吞地燃起一场山火,烫得陈时心头一颤,从手指沸腾到耳根。
“是你先,先不给亲的…。”陈时被盯得莫名心虚,嗫嚅着控诉陈熹。“是,我错了。”烛光一点一点消失在陈熹身后,水汽在陈时眼尾悄悄斑驳,落拓下点点胭红。
青涩的果香与浓郁的果香交织在空气中,纠缠、融合,散发出一种颓靡的甜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