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没见，他似乎瘦了，戴着金丝眼镜，显得人更加斯文。

童以沫道歉：“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在。我现在就走。”

周闻秋没有立刻应话，而是将铃铛放下。铃铛立刻小跑到童以沫的脚边，围着她转了一圈。

“她现在跟你更亲。”男人笑着走到厨房，“很久不见，一起喝杯咖啡吧。”

童以沫原准备拒绝，可想起沈妈妈的手术，又觉得自己过于不懂事。

她试探道：“沈七说，是您帮妈妈提前了手术？”

“小事。”

两个字轻描淡写的带过，却印证了童以沫心中的猜测，她鞠躬道：“谢谢您。”

周闻秋微笑并不言语，他无意携恩自持。五分钟后，端着两杯咖啡从厨房走了出来：“坐吧。”

童以沫抱着铃铛走去客厅坐。

“这一年过的好么？”男人将咖啡递给她。

“挺好的。”

“我的父母没有再骚扰过你吧？”

童以沫立刻摆手：“没有没有，多谢您。”

“应该的，啊，对了，你等我片刻。”说着，男人走进自己的房间。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本厚订的笔记。

他走到童以沫的对面坐下，将手中的笔记递过去。

童以沫双手捧接：“这是？”

“你姐姐的日记。”

童以沫一愣。

“我记得你问过我，为什么相濡不肯回桐城，不肯回渔乡？”他指了指日记，“或许能从这里面得到答案。”

“......为什么现在给我？”童以沫低头，手指在日记红封上摩挲。声音显得不知所措。

周闻秋只是平静的回答：“年前大扫除，我也是刚刚找到它。”

他悄悄打量童以沫的神情，柔声道：“当然，如果你不想看，我也理解。我只是希望你和姥姥不要怪她，她不回去，并不是因为不爱你们。”

闻言，女孩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握着笔记的指节泛白。

心里有个声音不停的告诉自己，不要看不要看，不要与过去有太多的纠缠。

可是，她真的能对姐姐的过去置若罔闻吗？

“我，我想回去再看......”

“当然，看完还给我就行。”周闻秋点头，起身送她出门。

等到房门再次关上，George才从另一间客卧里出来，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就为了这本笔记，也值得你特意回来一趟？”

周闻秋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值得。”

“那手术呢？也不多聊些，让她领你的情。”

“聊多了她只会警惕。点到为止，她才能领我的情。”

George不屑的哼了声：“明明很简单的棋，却偏偏布这么复杂的局。”

周闻秋缓缓抱起铃铛，笑道：“我不想强迫她，我希望她在完全自由的状态下，却依旧选择我为她铺好的道路。”

*

回到工作室后，童以沫一直坐在地板上发呆。

直至黎薇推门进来，她才回神，胡乱将日记塞进背包里。

“你在干嘛呀？”

“啊？”

黎薇指着产品群里的消息：“人家PR发了十几条反馈，你怎么都不回啊？”

童以沫赶紧四处找自己的手机：“抱歉，我有点走神。”

黎薇担心的问，“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抱歉啊，都怪我，要是我没挂科......”

“薇薇，咱们不说见外的话。之前我请假回去看姥姥，也都是你帮我分担的啊。”

“哦~~”黎薇星星眼，扑上去抱着她比了颗心。

童以沫笑着拿起手机，先回了群里的消息，又将PR的工程文件打包：“下一期的粗剪我已经弄完了，你看下，没问题就发给姚程吧。”

她和黎薇都专门报课学了剪辑，素材拍出来后，会粗剪一遍再交给表哥。

这样方便创意沟通，剪出来的成片也更符合脚本要求。

“好，那我们对下之后的脚本。”

“嗯。”

两个人并肩坐在电脑前面，一直工作到深夜才准备休息。

“以沫，我今天得回趟宿舍啊，一周没洗衣服，得回去收拾收拾。你呢？”

“我就不回去了，能多睡一个小时。”

“嗯，那你早点休息。”

“好。”

嘴上这么说，可等黎薇走了之后，童以沫又从包里翻出那本笔记。她合上电脑，将笔记置于其上。做完心理建设，才缓缓翻开第一页。

“距离高考还有297天，距离我逃离这座城市......还有297天。”

书页泛黄，字迹模糊了，可童以沫认得出，这是姐姐的字。字体工整，有根有骨。

姐姐的存在从书页里传达了过来。

“还不下雨吗，我闷坏了，我需要一场雨。”

“桐城这个破地方。”

“能取消晚自习吗？”

这些短句看上去不像日记，更像是一种宣泄。除了第一句倒计时，其他的都是随意排布，完全无视了笔记本上的横线。有些需要从上往下读，有些需要从右往左读。

“一。群。傻。逼。”

这句话的旁边，还配了一副插图。插图的角落里是一团黑影，留着长发，勉强辨得出人形。黑影的对面是一群黑影，他们势力庞大，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有的指指点点，有的仰头大笑，有的甚至张开血盆大口，朝角落里扑去。

童以沫伸手摸了摸蜷缩在角落的黑影，觉得心在隐隐作痛。

这个时候姐姐读高二，她才四岁。

记忆里，姐姐话不多，放假回来就抱着她看书。童以沫努力的想努力的想，也想不出其他的画面。

姐姐哭过吗？倾诉过吗？她都不记得了。她翻过一页。

“......周五放学的时候，雅茹小声叮嘱我，回去的路上要当心。我没听懂，上了公交才发现，三个同校的男生一直盯着我，我下车他们也下车，我从镇上走回渔乡，他们鬼鬼祟祟跟了我一路。我不认识他们，只想快点回家，可想到家，我的脚步又顿住了。我掉头走回镇上，在镇子上打转，直到跟踪我的人失去耐心。回到家才发现，脚上这双二手鞋底磨了个拇指大的洞，袜子都被血染湿了，难怪脚底板一片冰凉......”

“......周一到学校，又被他们围住，领头的男生递给我一束玫瑰花，说想追我。简直俗爆了，因为想追我，所以跟踪我？我翻了他一个白眼，头也不回的走了。第二天又多了个外号，叫拽姐。传闻中，校霸追我我都不答应，真是不识抬举......真是一群傻逼......”

“......我搞不懂林淼这女人的脑回路，暗恋校霸自己去追啊？堵我干嘛？长得好看是冒犯她们家祖坟了吗？这群神经病......”

“......下三滥，偷我的内衣往操场上丢，真是要多龌龊有多龌龊......”

“距离高考还有256天，距离我逃离这座城市......还有256天。”

这些文字愤怒又克制，童以沫忽地想起楚涵那句：“......你姐姐因为那身不肯低头的傲气，吃了不少苦头。”

心中五味杂陈，豆大的泪滴顺着脸颊流下来，差点砸在日记本上，童以沫赶紧伸手抹开，翻到下一页。

“......今天回村的时候，看见一群大爷大妈围着小草逗她玩。走近了才听见，这群人在讲爸妈的破事，逗小草说她是小三生的，我发了好大一通火，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为老不尊，消遣别人的痛苦......希望小草已经忘记了，我不想她以为自己的姐姐是个泼妇......”

记忆确实没有了，可这段文字的画面感强烈。

从小到大，童以沫没少听村口的八卦。

小渔村里八卦最多的就是童家。父母私奔生了孩子才结婚，父亲的身份神秘，职业又过于前卫，姐姐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却依旧不得善终，围绕她们家的八卦从来就没停过。

什么“妈妈其实是爸爸的小三啦”，“姐妹两都是抱养来的啦”“姐姐是一心想嫁进豪门，结果被豪门谋.杀啦”，都是些子虚乌有的事情。

童以沫都装听不见，快步从流言蜚语中走过。

这是她的生存法则。和姥姥相依为命，一老一少无所倚靠，向来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她能想象到，姐姐披甲佩剑捍卫自己的模样。

“我需要一片净土。”

“死，会容易一些嘛？”

童以沫心口一惊，她没想到姐姐甚至动过轻生的念头。

可翻过一页，紧接着又写道。

“我死了，姥姥和小草怎么办啊？咬咬牙，童相濡，你撑的过去。”

童以沫鼻头一酸。

一页又一页。

字字句句没有提爱，可姐姐活下去的勇气，和这流言蜚语对抗的勇气，都是从爱里滋生出来的。

凌晨三点，童以沫才翻到末页。

左侧贴着一张姐姐穿着内.衣的情.S照片，伸手欲解开自己的内.衣扣子，倔强地看着镜头。

隔着时空，姐妹两彷佛对视了一般。

右侧写着这样几段话：

“......林淼这个贱人，在宿舍里偷拍了我换衣服的照片，十块钱一张卖给那些猥琐男。我真是谢谢你，给我提供了一条发财的路，正愁大学的学费攒不到呢。我自己拍，自己卖，我比你还便宜两块......”

“童相濡，你永远要记住这张照片，永远要记住这份耻辱。你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让所有看不起你的人都闭嘴。他们越是泼你冷水，你越要沸腾。”

“距离高考还有23天，距离我逃离这座城市还有23天。”

——

童以沫伸手摸着那段文字，不自觉地跟念了出来：“他们越是泼你冷水，你越要沸腾。”

泪水成串往下掉。

肃然起敬后，又心如刀绞。

她读书的时候，因为周家的接济，从未潦倒至此。

她过的平静安逸。

可她忘了，那6000块的接济，是因为姐姐死了啊！

童以沫再也没忍住，伏在案头，放声哭了出来。

“他们...越是泼你冷水，你越要...沸腾。”她抽噎着反复，重复，心中惭愧极了。

她可以无欲无求，可以只在乎身边细碎的小美好，是因为她身边还有美好。

可姐姐当时的处境，是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