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说笑了,我待人一向如此。”
霍缨面不改色道,“只是这样的场合,还请殿下务必稳住一些。”
“哦。”
燕行舟捂着脸,悻悻然的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皇帝慕容武到了以后,宫宴基本上就算开场了。
北燕使臣先是很有诚意地呈上了好几箱奇珍异宝,包括北燕金银矿等等,慕容武十分高兴,连带着对北燕人也和颜悦色了不少。
南晋使臣不甘落后似的,他们这些年国力强了不少,又正好来了燕行舟这么个败家子,金银珠宝更是不在话下,酒过三巡以后,君臣之间才逐渐进入正题。
这期间霍缨一直坐在席下不动声色,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是暗中盯住了每个人的动向。
在无人察觉的事后,太子身边的一个贴身侍卫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正阳殿。
霍缨微微皱眉,借低头喝酒的动作掩盖住了脸上的神情。
这太子喜爱那个干什么?
今天这样的场合,慕容清和慕容逸肯定也不会安分守己。
霍缨琢磨了一会儿,放下酒杯,突然露出一个颇为温和的笑容,朝边上的燕行舟招招手。
“太子殿下,以你我二人的交情,我问你点事不过分吧?”
燕行舟为人没什么架子,性格相当活泼,又一向把霍缨当朋友,立刻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当然可以了,阿缨,你想问什么?我听说长安街那块你也经常去是吧,吃喝玩乐这一块我最熟悉了,改天就跟你一起去看看……”
霍缨懒得听他扯那些,开门见山的问他:“你和赵淩夜的驿站不过一街之隔,今日有没有发觉什么奇怪的动向?比如他做了什么怪事、言谈举止上的不同寻常之类的。”
燕行舟为人虽然直爽,可是并不傻。
他缓缓放下了手里的酒杯,一张清秀的脸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色。
“阿缨,你我毕竟也曾是对手……”
一年前的冬天,那时的霍缨方才披挂上阵,接任凤屠军主帅,彼时老侯爷和侯府三位公子战死沙场尸骨未寒,凤屠军上下一片戚戚然,都以为凤屠军从此就要散伙了。
毕竟一个姑娘家,即便是老侯爷的女儿,也撑不起这浩浩大军!
当年正值南晋军队来犯,霍缨就任第三天就亲手斩了一个不听军令的老兵油子,彼时燕行舟已经是南晋太子了,偏偏想展现自己那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军事才能,亲自带兵上了阵。
于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战便遇到了从小在父兄耳濡目染下长大、甚至颇为青出于蓝的霍缨,不出意外地被打得落花流水。
霍缨并没有杀了他,抓了他三次又放了他三次后,腻了。
放他离开时,还亲自护送。
于是自那以后,燕行舟就对这个人实打实地钦佩了起来。
战场上没人在意你是男是女,甚至都没机会注意霍缨那颇为令人难忘的长相,现在一想,竟然有些恍如隔世,霍缨笑了笑:“但你我现在也是朋友,是不是?我们还喝过酒呢。”
燕行舟当即有点激动,双眼都有点放光:“真的吗?!你终于承认我是……好,你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
周覃江:“……”
没想到多年不见,这霍小将军原来竟然也是个擅长满嘴跑火车坑蒙拐骗的人物,真有点像年轻时候的老侯爷了。
趁宫宴还没有正式开始,众官员还在低声交谈的时候,燕行舟说:“赵淩夜大部分时候应当都是待在驿站里的。年初三的时候,他似乎出去过一趟,但是很快回来了,去的是醉春楼。”
去醉春楼肯定是见人的,至于见什么人,他也不能派人去跟踪,那自然是……
霍缨心里一合计,太子初五遇刺,初三的时候碰巧赵淩夜去见了什么人,这其中看似毫无联系,但中间或许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机锋。
原本霍缨是打算在今天就找机会再次向皇上请缨南下赴边疆战事,年关之前的那封密信仍然留在城西军营之中,然而只凭一点蛛丝马迹,根本无法定赵淩夜的罪。
“多谢殿下。”霍缨朝他点点头,“算我欠殿下一回。”
“哎,侯爷多礼了。”燕行舟连忙摆摆手,仿佛他来大梁京城真的是吃喝玩乐连带观光的,“侯爷能赏光来一趟,我请你去贵国青鸾河上游画舫,便是在下的荣幸。”
霍缨想了想,自打使臣入京以后,这应该还是她和燕行舟第二次见面,但燕行舟毕竟是个不记仇的棒槌,于是她还是问道:“行舟,看在你我二人的交情上,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天出猎的时候,到底是对你动手的?歹人长什么样?”
她这样提问,便是以断定有人挟持他为前提。
燕行舟脸色顿时不对头了,他左右看了两眼,顾左右而言他:“此事毕竟过去了一个多月,我有点忘了……阿缨,听说流云楼上来了个名伶……”
霍缨沉下声音,轻轻转了一下桌子上的酒杯,指尖扣了扣杯沿:“殿下这个意思是说,你被那歹人挟持,纯粹是自己不小心?”
这两句话下来,燕行舟还没怎么样,周覃江便已经是听得一身冷汗了。
燕行舟叹了口气:“阿缨,我对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一天我对猎场十分好奇,便打算四处看看,谁想到林子里边埋伏着几个行凶的匪徒,我那三脚猫功夫你也知道。”
“殿下真是谦虚。”霍缨笑了起来,抬手跟他碰了个杯,俩人远远看起来就像是狐朋狗友在胡乱攀谈,“虽然不知道殿下有什么理由不说,但既然如此,我便不多问了。”
燕行舟似乎有些愧疚似的,心一横,凑过来缓声道:“阿缨,其实年初三的时候,我的人看见了赵淩夜去醉春楼见了谁——后来我打听了,那人是贵国京城商贾之首李青。”
霍缨眉头一跳,眼中流光如同天上月色的缺口,在摇曳的灯火之下显得明灭不定,她心下顿时有了数,点头示意明白了。
两人又客套了两句,燕行舟便老老实实坐了回去,后面的话旁人便听不见了,周覃江看着这两人的一来一往,不禁感叹霍缨这段时间装出来的纨绔子弟模样竟然还有这般用处,真是失敬。
霍缨没在意他在想什么,借敬酒的动作,轻声道:“周老,上次你我也是在醉春楼碰见赵淩夜的,只是当时不知道他在见谁,对方没有出现,看来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周覃江和她一碰杯:“看来侯爷心中已有人选了?”
霍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此时便正好看见皇帝站起身来,群臣顿时鸦雀无声,等候圣上发话,片刻之后,便听见慕容武开口第一句便是问候使臣。
“诸位使臣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实在是辛苦,朕如今才举办这场宫宴,也是为了诸位考虑。”慕容武如今还不到老气横秋的年纪,却已是半头白发,神态似乎比上次霍缨见他的时候又老了几分,“诸位应当都是为了我边境安稳而来,是为了日后的长久太平。”
霍缨意识到上次觉得慕容武身体有恙恐怕不是错觉,他当真是一日比一日江河日下了,甚至已是满身暮气,这样的一位皇帝,当真能让赵淩夜望而却步吗?
恐怕不能。
只见赵淩夜率先起身,对着慕容武行了一个标标准准的北燕礼,笑道:“今日一见,大梁陛下果然气度不凡,见过了贵国的信阳侯爷,又见了皇上,我赵淩夜也算不虚此行了。”
他这么一说,慕容武也顺势看了一眼端坐着一声不吭的霍缨,摆了摆手:“此次你们来使便是为了交好,宾主尽欢,才是最重要的。”
霍缨依旧一言不发,她明白自己今天出现的唯一作用便是暗中护卫宫宴的安全,除此之外,她原本也不想多看赵淩夜一眼。
只是……先前的事情,初五的东宫遇刺一事,还有燕行舟被绑架之事,慕容武竟然只字不提?大梁的国力即使不如从前,也不至于如此软弱吧?
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在无数滚动的暗流之中,皇帝本人似乎已经无意久留,客套一下使臣,其余的事宜交给鸿胪寺和礼部办妥,万事大吉。
霍缨知道这是在给赵淩夜的野心增添砝码,可正是这个时候,她更是万万不能多说,否则便是落人口舌。
周覃江在一旁不停地对她使眼色,做了个“侯爷稍安勿躁”的口型。
然而就在慕容武当真只打算走个过场就离开的时候,有人及时站了起来,朗声道:“父皇,儿臣有话说。”
是太子。
底下依旧是一片鸦雀无声,但也有人脸色变了,霍缨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颇为从容的喝了口酒,皇宫里的陈酿果然上等,她在侯府也喝不到。
何况侯府还有那个小崽子管着她,不知何时连酒都不让她多喝了,真是翅膀硬了。想到蔺央,霍缨脸上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一点,眼里甚至浮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
慕容武刚要走,又被他叫住,只好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慕容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君臣之礼,抬起头来,一字一顿道:“三天前,儿臣在长安街上遇刺,虽未受伤,可属下的亲卫死了十几个,望父皇替儿臣主持公道!”
话音刚落,座下群臣顿时有些哗然,霍缨捏了一个葡萄在手上,让圆滚滚的葡萄滚了一圈,才丢进嘴里,笑了笑:“我就知道这两个人今天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个江山,已然是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不是今天,就是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