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问泉带着苦豆去了厨房。
府里的厨子都休息了,好在天气暖和了许多,冷馒头也并无影响,苦豆啃得很欢实。
“从前我年纪尚小,不能上战场,但谢叔叔要带谢之翎去,我就闹......”苦豆嚼着馒头道,“我害怕呀......可多人去了就回不来了呢......谢之翎就同我说,他会回来的,只要留着一口气在,他就会回来!”
苦豆说着,喝了一口玉问泉倒在碗中晾温的水,继续道:“他说到做到!虽然总带着伤,但好歹是从战场上回来了,后来谢叔叔带刘娘子与他一同驰援镇南军,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他回来了......”
玉问泉垂下眸子,想来苦豆说的便是谢叔叔与刘娘子的丧命之战,自那以后,玉丰的求生欲也越来越低了。
“他在尸堆里躺了好几日,差点被荒原上的野狼吃了......”
玉问泉蹙眉抬眼,看向苦豆,苦豆仍低头啃着馒头,继续道:“但他没被吃掉,因为他是谢之翎,他说只要有一口气就会回家的,所以他打死了野狼,生吃狼肉、喝狼血,这才有力气回北疆。”
重伤之下打死一头野狼,生啖其肉,而后徒步穿越荒原回到北疆......玉问泉忽然知道了谢之翎身上挥之不去的单纯感从何而来。
经历过生死的人信念是极强的,谢之翎便是那种信念强到盯住一个目标便咬定不松口的人,这样的人心中无杂念,旁人所谓的“单纯感”,不过是他坚定意志的外显。
由于达到目标的信念太强,便会下意识忽略其余许多东西,在他人看来便是“莽撞”与“思虑不周”,可他拼尽全力、奋力一搏,总比有些人犹犹豫豫、彳亍不前要强得多。
玉问泉抿了抿唇——谢之翎不该待在京城的,他该回北疆,去过简单纯粹的日子。
“这世上只有谢之翎是这种人......”苦豆吃完馒头,嘟囔着,“我爹娘、谢叔叔和刘娘子......都不是只要有一口气就能回家的人,只有谢之翎是,他说到做到......可是我不想在北疆帐子里等他回家,我想跟着他,不要他一个人在外面只剩一口气......”
玉问泉心中微动,苦豆幼年失怙,在谢叔叔与刘娘子的抚养下,与谢之翎一同长大。后来谢叔叔与刘娘子去了,在苦豆心中,家人便只剩谢之翎一人了。难怪他要从北疆追到京城来,一边说着怕京城的恶鬼,一边又要赖在京城。
苦豆的馒头吃完了,却并不动作,而是盯着空空的手心看了会儿,小声道:“我想爹娘了......”
玉问泉眼眶连着鼻头一起泛酸,她也想爹娘。
“我爹娘和谢叔叔、刘娘子都是八月走的,全葬在北疆,也不知今年能否去扫墓......”
此时已是七月了,难怪苦豆深夜打拳,原来是想爹娘了,忧心不能回北疆给长辈们扫墓。
玉问泉揉了揉苦豆的脑袋道:“回头我差人去宫里探探皇上口风,若是近日无事,便求个口谕许你同谢之翎回北疆去一趟。”
“真的吗?”苦豆听完,眼睛都亮了,整个人又活泼了起来,他只吃了一个馒头,这会儿一高兴,胃口好了,便又觉得饥饿,于是道,“夫人姐姐,我还饿。”
玉问泉闻言,便举起桌上烛火去掀台子上的罩子寻吃食,走至离厨房门极近的台面时,门忽然被打开,风将烛火吹得明灭摇曳,玉问泉转头看过去——是个高大的身影。
“你们在厨房做什么?”谢之翎进了厨房,见玉问泉与苦豆只点了一盏烛火,想来是不想惊动府中下人,于是他进门后便反手将门又关上了。
玉问泉:“......”果然不能随意念叨人,念叨谁,谁就出现了......
“夫人姐姐在给我找吃食。”苦豆道,“我方才打拳,打饿了。”
“怎么半夜打拳?”谢之翎似是有意避着玉问泉的目光,并不与她对视,接着便侧身绕开她,朝苦豆走去。
“我想爹娘和谢叔叔、刘娘子了嘛......”苦豆说着,眼睛亮晶晶道,“方才夫人姐姐说可以去向皇帝求口谕,许我们回北疆扫墓呢!”
谢之翎脸上闪过一丝讶然,却还是克制着没回头看玉问泉。
玉问泉也觉得有些不自在,这段日子以来,她明显感到谢之翎在躲自己,可她也确实不知此局怎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夹在这尴尬的气氛中煎熬。
两人在厨房守着苦豆吃饱了,这才熄了烛火回房。
从厨房回梨安苑的路上有月光照耀,地上石板与两侧花草都纤毫毕现。
玉问泉能感觉到谢之翎始终控制着步伐,跟在落后自己半步的后侧方。夜里虫鸣不断,似是用声音织了一个茧出来,将二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玉问泉忽然停住脚步,转头看向谢之翎。
谢之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住,僵硬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玉问泉见他紧张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你先前说喜欢我,又问我对你是何感情......”
她提这事了......谢之翎有些听不见虫鸣了,连玉问泉的声音都越来越远,只能听到自己心跳如雷。
伴随着有力的心跳声,玉问泉的声音似是隔着一汪水传入耳中。
“爹娘在我小时候爱开我玩笑,总说替我定了一门娃娃亲,日后不愁嫁人......”玉问泉提起爹娘,脸色柔和了不少,“是以我从小便不觉得“择选夫君”一事与我有关,我根本无需像其他闺阁娘子般考虑诸多......”
她的脸色认真,看得谢之翎的心也缓缓平静下来。
“若是顺利的话,北疆战事平复后,谢叔叔与刘娘子该带着你回京受赏,而后在玉府附近买一处宅子,我们两家相邻而居,待我与你熟识些了,便会办婚事成亲......”玉问泉的声音平和极了,似是话语中的场景都已实现了般。
“你是谢叔叔与刘娘子的孩子,品性定然不会差,再者说,两家住得近,爹娘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受委屈,到时我想回玉府便回玉府,有爹娘、有夫君,婆家也是爹娘好友,若再添个孩子,便是百姓们口中的‘幸福美满’了。”
她说的这些原本也是谢兆和的打算,谢之翎这么听着,心头便涌上暖意。
“我觉得这样很好......”玉问泉说着,又强调了一遍,“特别好......”
谢之翎默默在心中附和,她的脸在皎洁月光下愈发明艳动人,看得他挪不开眼。
“因为已预先有了这样的想法,所以我对旁的男子并不在意......”她道,“先前娘担心我不愿被安排婚事,便同我说,若是与哪家郎君情投意合,便只管放弃与你的婚事,谢叔叔不会为难我。”
谢之翎微微蹙起眉头,刘丹彤也同他这么说过,若是喜欢上北疆哪个小娘子了,便尽管去黏着,再者说,若是玉问泉不愿,这婚事也不能强制。
“可我并未同哪家郎君情投意合......”玉问泉道,“我似乎并不喜欢某个男子。”
谢之翎忍不住小声道:“那薛观鱼......”
玉问泉愣了一下,似是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号人,无奈道:“我与他真的只是个误会,先前在薛府求学,难免与他接触,儿时觉得坚守己见之人极为难得,便想与之交友,但男子与女子交友总是容易被曲解,流言越来越多,我便只好放弃同他往来,免得坏了两人的名声。”
原来如此。
谢之翎眨了眨眼不说话了。
玉问泉便接着道:“我未曾喜欢或对哪个男子心动过,与你成亲是我从前预想过千万遍的,你是我夫君,与旁的男子都不同,但这是‘喜欢’吗?我并不知晓......”
她脸上的疑惑与不解都被谢之翎看在眼里,不过听她说“未曾喜欢或对哪个男子心动过”,谢之翎还是很开心的。
毕竟这意味着她心里没人,他可以理直气壮地黏着她,在博得她欢心这件事上,他占优势。
“我知道了。”谢之翎出声道。
玉问泉微微歪头看向他,似是在打量他的表情。谢之翎觉得她这样偶尔露出的娇憨姿态特别可爱,背在身后的手握了握,忍住了没上手捏她。
玉问泉觉得自己想说的话已传达到位,便转身要走,却又听谢之翎开口了。
“我......”
玉问泉回身重新看向谢之翎,他似乎有些紧张和犹豫。
“我......我喜欢你这件事我已十分确认了,虽然你眼下并不知晓对我的情感,但我会努力让你喜欢上我的。”
玉问泉在他眼中看见了坚定,心头似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她想起自己方才对谢之翎的判断,如今自己也成为他的“目标”之一了吗?他会死死咬住不松口吗?
她难得有些慌乱道:“我......不知道......”
“你无需想太多,知道与否在某时某刻会自然分明的。”谢之翎轻声打断她,认真看着她的眸子道,“在此之前,我只希望你能......看着我。”
“看着你?”玉问泉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谢之翎点点头:“嗯,看着我就好,不必想太多。”
玉问泉正欲再问,却忽然见谢之翎从腰间取出一支簪子举到她面前,由于太近了,她差点看成对眼,于是忙后退了半步,这才看清那簪子的模样——是一只盘金玉簪。
“这......”
“送你的。”
玉问泉疑惑:“怎么忽然想到送我簪子?”
谢之翎理直气壮道:“我爹说追求小娘子就是要送首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