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时分，日暮西垂。
本该关门休憩的高楼依旧灯红酒绿，维持着旺盛到蒸腾的人气，琴音绕梁，经久不散。
火红的灯笼照亮牌匾上鎏金的字体，是端正的“聚红楼”三字。
视线延伸进楼内，人群聚集的中央，热火朝天的起哄声中矗立着一架大鼓，洁白如玉的双脚在平滑的鼓面辗转跳跃，腕间银铃随着变换的动作，不停叮叮作响。
所有人的视线都追逐着鼓面之上，肆意起舞的女人。
轻薄的衣衫衬托出婀娜的身姿，与诱人的舞蹈完美融合，呈现出绝无仅有的姿容与美丽，透着无尽的蛊惑。
人们入了迷。
一双双微凸的眼珠不停转动，视线的中央凝固在一点，久久不曾变动。
看她轻纱遮面，看她眼尾微红，看她长发如瀑披散而下，随着旋转轻舞的动作飘扬。
漆黑发丝间的玉饰竞相碰撞，同腕间银铃发出的轻脆声响交错，成为一个个跃动不止的美妙音符。
红裙蹁跹着，如轰然盛放的花蕊，绽放于每一个人的心神。
一舞毕，人群不禁陷入回味的悠长中，掌声和追捧的呼喊声一顿，又此地彼伏地重新响起，并逐渐攀越至另一个层级。
“好，跳得好！”
有人啪啪鼓掌。
“再来一曲！”
“这个小娘子要价多少，我包了！”
“我出两倍！”
“是我先来的，谁也休想将美人抢走！”
起哄的哨声不停，激动的喊叫刺破耳膜，紧接着是不屑的嘲讽。
“哪里来的暴发户，懂不懂规矩。”
“就是，聚红楼的花魁可是出了名的卖艺不卖身，哪里是你这种人有资格肖想的？”
“卖艺不卖身？嘁，这种鬼话谁会信，开青楼的，自古以来就没有放着银子不赚的道理。”
“诶呦，那你可真就说错了，这话放到其他地方还算可行，放到聚红楼可不一样，人家背后有人，区区几两银，哪能引得美人一亲芳泽？”
“听你这话，要是……”
接下来的话梅枝基本可以预料。
无非就是指望着，哪天碰到有权有势到连楼主都不敢轻易招惹的人，她区区一个花魁便会被拱手让人，等到贵人腻了，又势必会被踢回来。
到那时，底下这些人无需权利，便能靠手中的银两买到她。
梅枝微微抬头，看着这栋高大奢华的木楼，自嘲一笑。
聚红楼，凡间界青峰帝国下属，一家不温不火的青楼。
楼中女子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来到这里，有人出身贫困，有人原为良家女子。
不论她们各自出身如何，人生际遇的方向仅微微产生了一点变动，便将她们的命运与这座楼勾连在一起，令她们一脚踩入了深不见底的泥潭。
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而在这座小小的青楼中，亦有待遇之差。
若女子长相貌美，又恰好遇到有些身份的恩客，便能逃脱最深的泥潭，如梅枝般，得一个“卖艺不卖身”的美名。
说到底，都不过是任楼中主人随意摆弄的棋子罢了。
梅枝多年来便寄身于此。
至于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她早就忘了。
许是从小在青楼长大，她比其她人更懂得在主人面前伪装自己，幸运地得了一个头牌的名号，不必同楼中其他姐妹一般，以色侍人。
尽管如此，梅枝依旧“身在福中不知福”。
每日讨好客人，说着表面婉拒实则厌恶的话，梅枝早已厌倦。
她始终幻想着有一天能够逃离这里，有人为她赎身也好，靠自己攒够巨额的赎身钱也罢，总归她是要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的。
楼里的其他人，脑海中或多或少都有过无法磨灭的美好记忆，即便如今遭受到背叛，又身陷囹吾。
唯她不同。
她的记忆来源于这楼，才艺来源于这楼，就连脚底所踏过的每一寸土地，亦尽皆来源于这楼。
尽管这楼再高再宽广，依旧太过狭小。
梅枝想去看外面的世界，为此她宁愿做一只扑火的飞蛾，任烈火缠身，将她焚成灰烬。
……
改变发生在一个明媚的清晨。
那一日，有仙人伴着雷霆而来，携万丈光降临身前。
梅枝便是那吸引福泽之人。
仙人脚踏金莲，一步步来到她面前，对她说，她天生具有仙根，实在不该被贫瘠的凡人界就此埋没。
梅枝应了。
离开，这是她从小到大，一直渴求的事。
如此轻易便得到手，梅枝明白它并非没有代价，并做好了承受的准备。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仙人是不屑于掠夺一个凡间女子所能拥有的一切的。
从一开始，师尊便以真心待她，授她功法，赠她机缘，一路助她踏上成仙之路。
梅枝从没想过，外面的世界原来还有这么美好的事，不等她去寻找，便自己落到了掌中。
她曾疑惑地问过：“师尊，您是如何发现我的？”
仙人本就鲜少踏入凡人界，遑论从中找到身在青楼的她。
师尊没有介怀她的怀疑和试探，只是笑笑，耐心地答：“修者之中亦有卜相算卦之人，他们可不似凡间算命先生般全靠坑蒙拐骗，是有真材实料的。
为师因某种原因曾请人算过一卦，卦象显示在西北方，会有为师命中注定的徒弟，为师处理完手中之事，顺着方向而来便发现了你。”
师尊说话时，有能洗涤灵魂的清香传来，梅枝第一次得见仙人真容，心情激荡不已。
她能看出，师尊没有对她说谎。
是以，这场成仙的美梦一直做到梅枝升至练气九层，即将突破筑基大关的那一天。
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忽然像一根针般扎进脑海，开闸洪水般将多年的梦幻泡影瞬间冲塌。
眼前的美好都是披着幻象表皮的利益使然，一直以来无比尊敬的师尊亦非她所想，并不善良和蔼，而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初见时师尊耐心的回答，自心底浮现出了另外一层，截然相反的意思——
师尊是真的算了卦，也是真的找到了他的徒弟，也是真的顺着那个方向找到了她。
只不过，被他倾注心力的徒弟另有其人，而她只是顺路发现的“赠品”。
得知真相的瞬间，梅枝心如刀绞，她恍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得到过真正的自由，自以为的美好未来，无非是从一个牢笼，跌入了另一个牢笼。
她怎么可能相信，怎么可以相信。
就这么自欺欺人着，直到见到记忆中的“未婚夫婿”，得知修者早早破身的重重弊端，以及她确为炉鼎之身的事实。
本该虚假的梦逐一成真，现实彻底破碎。
原来，从前的她一直没能等到为她赎身的人。
而在无限远的未来，也注定如此。
梅枝没有哭。
她一直知道的，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那一刻，梅枝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既已身处深渊，何必要傻傻地伸着手，徒劳等待他人的施舍？
只要她足够强，强到世界上所有地方都能来取自如，儿时期盼的所有繁华与缤纷，都将簇拥而来。
……
明白一切后，梅枝费尽了心思和手段，用长达十年的时间和那两人虚以委蛇。
她与生俱来的伪装能力成了最大的保护伞，令她酝酿出了足以远离深渊的能力。
梅枝得到了力量，足以反抗，甚至报复回去的力量。
在实施报复计划之前，她问出了一个一直困于她心底的问题。
“为什么要骗我？”
明明可以直接将她抓起来，修者的世界何其神奇，总有办法能从她的特殊体质上得到好处。
为何不惜花费时间、法器、心力为她编织一张束缚心灵的网，斩断所有逃脱的可能，将她的身体、灵魂，所有的一切捆绑在这师徒二人身上。
梅枝不懂。
她的好师尊说出了理由——竭泽而渔。
四个字的道理而已。
仅仅是为了给他资质愚钝的徒弟，或者说是亲生孩子，提供一条顺利踏入修仙之路的捷径，且是长久的捷径。
他的确是一位好师尊，更是一位好父亲，只不过不是对她。
梅枝曾以为的救赎，彻彻底底是一条放在她颈边的绳索。
斩断之后，便是自由。
……
修仙界无边无际。
梅枝用手中单薄的符篆游历世界，见识了各种各样的明天。
她闯过险象环生的秘境，夺过人人趋之若鹜的重宝，救过偶然相遇的青楼女子，看过强者升仙的真正异象，还遇见过带着一只袋鼠的奇怪狐妖。
奇珍异兽，人性百态，道法万千，梅枝成了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不过这次与以往不同的是，她靠自己抓住了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