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星的天是阴暗的。
长达一个周期,唯独资源舰到达的片刻,光束会从投放的窗口探出来,照亮荒星的土地。
随之而来的,是食物、水源,以及人人趋之若鹜的生存物资。
从记事起,樊庚就生活在这里。
“艹,家又被偷了,到底是哪个狗娘养的!”
暴躁的男低音顺着墙根底的缝隙飘进耳朵,心脏沉闷地跳动起来,在寂静的空间里响得如同擂鼓。
微光顺着空隙投射过来,照亮了一墙之隔外,聚在一起的男男女女。
其中一人擦着手中勉强算得上平滑的武器,漫不经心道:“别介意,星际女神会诅咒他的,小偷一向不得好死。”
另一人闻言,当即开始吹胡子瞪眼,怼道:“被偷的不是你,你开始信星际女神了,是吧?”
显然,方才叫嚣着被偷的人就是他。
“非也非也,我只是不想让你气出病来,若是一个不小心,耽误到咱们下周的计划,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这人说的没错。
资源舰每周只有一艘,而荒星上居住的人口是它供给上限的几千,乃至几万倍。
有强者吃饱穿暖,挥霍奢靡,便有弱者于底层挣扎,只为一口滋润嗓子的水源抢破头颅。
在这里,不存在“独行侠”这种字眼。
强者必须报团,才能避免一朝失足,被“弱者”夺去所有的可能。
“行了。”
争论的最后,人群中站出一个男人,蓄满下巴的棕色胡须显得他颇有威信。
从人群的态度来看,他明显是这伙人的首领。
起码明面上是。
樊庚躲在阴影里,像一头伺机而动的野狼,静待着一个时机。
聚在一起的亡命之徒们压低声音,讨论了许久。
他们计划的内容旁人不得而知,樊庚也不在乎。
直到那位领头人转过身来,用挑剔的目光在四周空无一物的墙壁上扫来扫去,藏在暗处的所有人都明白机会来了。
包括樊庚。
周遭本十分隐蔽的气息隐隐有些躁动,渴望博取领头人的注意。
樊庚忍住了表现的冲动,隐忍地停在原地,保持着极大的耐心。
果然,领头人的目光几经逡巡,最终落到了樊庚的身上。
他唇角几不可闻地勾起,当即自觉地跨出一步,表示接受。
男人见到他,先是对他的年幼表露出了些许震惊之色,马上便调整好了表情,再度点头确认,只不过,眼中多出了一丝满意和赞赏。
余下藏于暗处之人身体一僵,读懂了他的表态,一秒后,他们总算认命,低低咒骂一声便败兴而归。
至此,樊庚知道,眼前这伙人争夺资源的计划,已有了他的一份,尽管只是个充当炮灰的排头兵角色,亦是需要从无数人手中争抢的东西。
樊庚从有意识起便过着这样的日子,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获得了一个新身份,樊庚暂时拥有了一处安稳的落脚地。
说到底,排头兵这种吃力不讨好的高危角色,之所以有那么多人前来竞争,不过是为了在资源舰到来的前几日,能够待在强者的羽翼下,顺利活过当晚罢了。
而资源舰到来后又会如何,便不是他们该考虑的事了。
换做以往,争夺资源的队伍不会计较他们的这些小心思,毕竟拥有队伍的强者需要的,说穿了也不过是一个替死鬼。
这支队伍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是,他们准备发动一场奇袭,而长久以来最不起眼的排头兵角色,反而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
几日后,资源舰如约而至。
经过最近这段时间的观察,樊庚隐隐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极受关注,甚至还有人同他强调计划的详细部分。
在这之前,他也曾做过一段时间的炮灰,所以很清楚这些不该是一个路人角色能够知道的情报。
樊庚有种预感,这次过后,无论他是否一无所获,都逃不过被灭口的下场。
他攥紧手指,暗暗下定了决心。
奇袭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领头人也没想到,他随便在小崽子堆儿里挑出一个机灵点儿的,便给计划带来了出乎意料的结果。
“小子,刚才冲得挺猛,有血性!”
一句难得的夸赞,是对樊庚说的。
但也仅此而已。
队伍损失的人员数量比起预计的低了不少,因占了先机的缘故,还大大增加了所获得的资源数目,足够这支队伍在原定的基础上再招收两位得力干将,为后续的大计划做准备。
而这场胜利唯一的疙瘩,同样系于这个不知来历,又“居功甚伟”的排头兵身上。
即便这小子于他们而言有功,甚至其本身能力不错,头领依旧不会选择将其招揽入伙。
毕竟这里是星际闻之色变的荒星,是背叛和阴谋绝佳的演武场。
于是,在等待资源舰重新到来的七天,樊庚感觉到了犹如实质的杀意,只等一场合适的时机,樊庚不再受排头兵的头衔保护,便可教他人头落地。
死亡真正临近之时,樊庚反而不似最开始那般,意识到自己境况糟糕便万分担忧。
既然这伙人计划在下次争夺战中坑自己一把,那他也会采取相应的措施。
就看谁的手段更狠。
…………
又是七天的轮回。
上次争夺时,樊庚幸运地抢到了一台破旧的光脑,它的制式比起周边任意堆积的“垃圾”都更加老旧,连最基础的显示屏都是破碎的。
不要说是高高在上的机械师,在荒星,连最基本的维修师傅都没有。
步入报废阶段的古早光脑,被顺利判为一堆无用的废铁,连打造成武器的可能都被抹杀,樊庚因此得到了它的掌控权,且无人来抢。
就在昨天,他修好了那台光脑。
在贫瘠的荒星生存过无数个夜晚后,他第一次知道外面的世界分为白天和黑夜。
而每次资源舰降临之时,灯光顶部乍然显露的似能洗涤心灵的颜色,叫做蓝天。
而那台破旧的光脑,不仅拥有投影的功能,还有一本称得上是百科全书的儿童读物,尽管无济于温饱,却让樊庚这种本该正常成长的孩子,首次在偏远的荒星领略到了星际世界的强大和瑰丽。
与此同时,一些有趣的武装力量亦跃然而起,置于心上。
就在樊庚兴致勃勃的探索中,资源舰到了。
这场争夺战是有史以来的混乱。
其余队伍事先对他们起了防备之心,得手不再似前次那般轻易。
更甚者,有人试图将樊庚这个“外来者”强行带走,以期能从他口中探听到关于奇袭计划的某些运行关窍。
樊庚对此早有预料。
荒星的一切团体都经历过超越生死的考验,珍贵的内部情报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拷问出的,如此,便只能对他这种可有可无的小角色下手。
可惜,或许是出于巧合还是别的什么,樊庚身处的队伍中竟无一人前来护佑,这个在外人看来有些异常的事实,令意欲抢夺的人心生疑窦。
——莫非,这小子其实什么也不知道,所以他们才这般有恃无恐?
那他们还抓这小子干嘛,图他费力不讨好吗?
猜忌的心思在蜂拥的人群中不断蔓延,樊庚摇摆在情绪的夹缝中,如同在尖刀跳舞的舞者,险之又险地抢夺着生存的空气。
等到那些将樊庚弃之不顾的队伍成员们回过神来,早已不知他身在何方。
到处都是人的肢体和飞溅的血,一个不足腰身高的小崽子,轻轻松松便淹没在人群中。
樊庚决定了,不和一群蠢货硬碰硬,还是直接拍拍屁股,带着资源回去研究光脑的好。
而等争夺战结束,已无人知晓他的行踪。
……
荒星是贫瘠的代表,而在这片一毛不拔的土地上,仍旧分有环境的三六九等。
樊庚的住所,安置在九等中的九等,说是住所,不过是一片遮挡风雨的山壁,以及一块能够储存东西的移动石板,流落荒星的人们大多曾有过在正常星域生存过的经历,是以忍受不了附近恶劣到极致的环境。
樊庚不一样,他能在这里生活得很好,甚至养活了一条红彤彤的小东西。
同他一般会呼吸,即便金贵到要用珍贵的水资源将养,樊庚依旧勉强养活了它。
而今有了光脑以后,他才知道,这种红彤彤的小东西是依照古地球一种名叫“锦鲤”的生物培育的,仅仅因为颜色不够纯正便惨遭抛弃。
某种程度来说,和他相似。
而据遥远的历史所说,这种生物是能给人带来好运的幸运星。
樊庚很珍惜。
.
对于其他人,荒星的日子是血腥残酷的杀戮地狱,可对于樊庚,日子是无聊又平淡的。
他每隔一段时间在人前露个面,充当一下炮灰的角色,又在临死之际脱身而出,顺带卷走部分物资,回到住所研究光脑上描述的机械制品。
靠着得天独厚的“眼力”,从单纯会动的小摆件,到拥有复杂程序的部件,樊庚皆处理的得心应手。
转折发生在一年后的夜晚。
樊庚摆脱新一任领头,匆忙赶回住所时,见到的只有一片倒塌的废墟。
土砾滚落的边沿,破碎的透明器皿扎在坚硬的土层上,散落的水珠早已蒸发殆尽,养到发亮的红色鳞片在黑暗中,依旧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他的小鱼,没有了。
樊庚第一次体会到失去的滋味,心口泛起的陌生疼痛几乎令他喘不过气。
他的双眼死死盯着地上的刻痕,光脑自动翻译出了文字的含义:
“兔崽子,怪不得整整一年不见踪影,还养起宠物来了,胆敢出卖我们的计划,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这次算你走运,只损失了一条鱼,下次丢的可就是你的项上人头!”
“出卖”,“计划”,两个关键词加在一起,樊庚几乎不做他想。
是那群蠢货。
酸涨的情绪像是找到了发泄的突破口,一股脑地朝着记忆中的某块碎片冲去。
模糊的面孔在脑海中愈渐清晰,樊庚将落石一块块搬开,手心淌出的血迹一颗颗砸在地上,直到从深埋的地底挖出他研究一年的成果。
敢拿走他的东西,就必然要付出代价。
瘦小的背影离开了生存许久的九等区,带着他独特的天赋走向了生与死的角斗场。
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以令全星际膛目结舌的攀爬速度,一路向上,向上,登上了整个星际时代的高峰。
而当樊庚拥有了能轻易获取一切的资格时,他却再也没养过一条实际上灰扑扑的草金鱼。
那时候的樊庚不知道。
在不远的将来,他会得到一尾独属于他的,最漂亮的,真正的幸运锦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