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五月十三号,云川市第七中学外的一条小道,
陈几默的妹妹陈小凤被害身亡。
死因:机械窒息勒死。
比死因更让人胆寒的,是她的伤检报告单。她受过侵害,死前有过激烈的挣扎,身上几乎到处都是伤口。
许一冉没有看到具体内容,她得到的只是一个简略版的描述,作为疑是涉案人员的亲属,作为被刑侦支队调查的对象,她获知这个案件。
葬礼上陈几默出格的言论,让案件情况升级,负责重点调查的是刑侦支队的赵绍和陈一南两位警官。
他们先是连夜审讯陈几默。而仅仅只在第二天,许一冉就接到了警方传唤。
听完赵绍对陈小凤案件的简单描述后,她如遭雷劈,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一般久久不能说出一句话。
赵绍问:“陈小凤的案子,你知道吗?”
“不知道。”几乎是机械性地,她回答。
负责审讯的赵绍和陈一南对视一眼,两人的目光皆是不相信。但他们没有急着继续询问,而是向许一冉了解关于霍文武的近期状态。
许一冉抿唇:“在那天晚上前,他没有在我面前表现过任何想要离开的迹象。”
赵绍递出一份调查:“我们在他的卧室中有翻找到大量囤积的安眠药,进货单也是出自他本人。”
“既然如此,但为什么表哥最后会喝药自杀呢?”
自杀已经很悲伤了,却还要用更加痛苦的方式。这想不明白的一点,就像是一根横在许一冉心头的刺骨。
赵绍:“喝药死亡是他临时做出的决定,我们调查到,他购买敌敌畏的时间,是在陈几默去过诊所之后。”
这像是一记电流,刺的许一冉眼睛发疼。
如果是刚重生那会,她大概会直接跳起来,恨不得冲出去和陈几默拼命。
但她忘不掉,在表哥葬礼上,他那双藏了刻骨仇恨的眼睛。
“他本该成为证人,却像个怂蛋一样缩在后面。”
“以命抵命?他也不问问自己配吗?”
她忘不了这两句话,甚至为此感到痛苦。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陈几默的仇恨。她亲眼目睹过王章全的死亡,所以即使关键处被警方一笔带过,她也几乎能想象陈小凤的死有多么惨烈。
“所以两位警官,”她挤出一个苦笑来,“他和我表哥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
“我们在陈几默的手机上,发现他保存下来的录音。”
蓝色的手机屏幕上,有一段待播放的音频。她盯着屏幕,愣愣出神,直到赵绍喊了她一声,
“许一冉?”
她像是卡壳迟钝的零件,调整半天,才缓缓归位。
“请您放音频吧,我想知道。”她艰涩道。
两位警官都盯着许一冉。不怪乎他们觉得奇怪,看许一冉现在的状态,她好像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她坐在这里,像是准备接受审判的死刑犯。
“许一冉,你真的不知道陈小凤的案子吗?”点开录音前,赵绍又问了一遍。
“我不知道。”她垂下目光。
陈一南准备说什么,却被赵绍制止。他道:“既然如此,就先听一下吧。”
这是一段长达十分钟的音频。开头是程高杀猪似的背景音尖叫,然后有人走过来,
“去二楼吧,有什么事情,我们一会单独聊。”
透着了然,是霍文武的声音。
等待大概两分钟,又听见脚步声,应该是霍文武来到二楼,但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陈几默问:“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霍文武:“……对不起。”
陈几默道:“你帮了他们,帮了害死小凤的人。”
“……我很抱歉。”
陈几默的声音里透着压抑的愤怒:“除了道歉你就不会说别的吗?你指认啊,他们是谁?”
霍文武却很平静:“你带了录音设备。”
他将他的打算一针见血地戳穿,她几乎能想象当时陈几默的脸色有多难看。
“呵——”陈几默冷笑出声。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霍大夫,任何时候都能保持这种冷静和细心。”
他开始拿话刺他:“所以那天晚上,当你看见他们伤害小凤时,也是这样冷静自若地拿这件事做交易吗?你帮他们隐瞒,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
“抱歉。”
霍文武仍然在道歉,他语气变得沉重许多,但声音仍竭力维持住平静。
“这件事,你妹妹也知道。”陈几默突然道。
“不可能!我从没有和她提过。”霍文武大惊失色。他语气激动,再也没有之前一丝一毫的镇定。
“你在骗我!你在骗我对不对?我警告你,不要拿我妹妹来说事!”
陈几默:“但你也知道,我不会骗你。”
他的语速慢下来,语气带着古怪的嘲讽:“小南山上她主动过来找我,她在试探我的反应。也许她知道的不全,但这只能是有人和她说过什么。”
“霍文武,你替他们隐瞒,可他们将事情泄露给你的妹妹,这不可笑吗?”
“也许是一冉比较敏锐,在小南山上感觉出不对。”
“你不觉得自欺欺人吗?在小南山上她第一次见我时,就好像认识我一样,你应该也注意到了。”
“可他们不可能说。”霍文武坚持这一点。
陈几默语速飞快:“你留了证据对不对,你有他们的把柄,所以你才这么肯定。”
霍文武沉默下来。而沉默,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承认。
“他们也有你的把柄,你不敢说?”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所以,你的妹妹是妹妹,我的就不是了吗?”
霍文武顿了顿:“人都是自私的。”
“但我对不住你。所以你要打我也好、发泄也罢,甚至杀了我……我不会有半句二话。”
“我不会杀你,”陈几默道,他一字一顿,“我不会杀一个只会自我内耗的怂包。我就要看你继续痛苦下去,看你能将这些秘密瞒多久,看你做过的亏心事,能不能瞒上一辈子。”
对话的内容到这里结束,最后的最后是一声不甘的,拳头撞击木板后发出的沉重声音。
男人压抑地低吼,道尽了对生活的绝望和人性的恨意。
他也许哭了,也许没有。
录下的声音很碎,最后是一片燥耳的白音。
……
“擦擦脸吧。”
赵绍递给许一冉一张餐巾纸。她将纸攥着,才意识到自己哭了。脸上纵横交错的泪印又淌出一条新的痕迹,她胡乱地抹去。
“许一冉,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这个问题是赵绍第三次询问。
从这段录音中,她也终于知道警方对她怀疑的由来。
“我认识陈几默,知道他妹妹是意外去世,但我只知道这些。”
录音的存在让她没办法再继续隐瞒,可她也没办法解释她知道的原因。
这种问询很痛苦,内心已经破碎,却还要强做镇定应付着警察的刨根究底。她想,当陈几默句句逼问表哥时,他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心情。
可这不一样……
他明知那些人罪大恶极,也要帮他们隐瞒罪行。甚至直到死亡,他也不愿意说出。
为什么不愿意说出来?
许一然无法理解。
她脑海里又浮现出表哥问过她的问题:“但是一冉,如果有一个选择题摆在你的面前,没有任何一个选项是正确答案,你会选择哪一个?”
他选错了。
她很想很想告诉表哥,这道题明明是有正确答案的。就算被制挟、被强迫,也应该说出去的真相。
比死亡更痛苦的是隐瞒,比隐瞒更绝望的是你明明知道自己错了却没有勇气再回头。
从警察局出来时,熟悉的身影等在门口。
他在等她,她也知道他会等她。
他双手抱胸,靠在公交站牌的前面。
许一冉主动走过去:“去喝酒吗?你请客的那种。”
陈几默看着她,没说话。
她将目光侧开:“别看了,我只是个学生,今天也没带零用钱出门。”
而且她已经请过他很多次了。
“喝完酒,之前的问题你会回答吗?”他问。
他之前反复问过,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许一冉道:“当然。”
“我只和你说。”
他失去妹妹,满怀恨意。
她别离哥哥,承载罪责。
至亲之人,遭遇过什么,或做错过什么,从知道的那一刻起,便永远也没办法一个人心安理得地从这份阴霾中走出去。
她终于知道自己会不断重生的原因。因为有那么多的人被同一个过去所束缚,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其实枷锁早就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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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间正在营业的小酒馆不多,他们找到一家店。
许一冉要了杯白酒。她想豪气万分地将酒直接灌进去,结果一杯下肚却把自己呛进厕所里。
她对着水池呕吐连连。
在起了雾的玻璃镜中看见双手抱臂站在后面的陈几默,他嘴角擎着一抹冷笑。
许一冉抹了一把脸:“让你看笑话了。”
她狼狈的时候他都见着了,笑也是应该。
“不是笑你,”他却道,“我是笑他。笑他恨不得以死掩盖的秘密却最终还是被呵护在掌心的妹妹窥得一角。”
流水哗哗从水龙头里放出来,冰凉的流水拍打在许一冉的双手上,她将头埋进去,没有接话。
对于霍文武,他和她的情绪始终是不同的。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事情的?”
片刻的沉默后,陈几默问。
“听说警察问你,你什么都没说。不怕他们对你的怀疑加重吗?”
“有些事情,即使说出来,也不一定会被人相信。”许一冉笑笑,“我知道表哥在未来要自杀,所有的举动都在竭力试图阻止他。所以,陈几默你猜猜我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你被带回家时,我听见你和你妈妈说一个词——重生。”
许一冉恍然:“所以那天你会出现在我家楼下。你相信了我的话,所以知道无论如何我也会想办法出来。”
她难得开个玩笑:“我当时还以为你就是这样从哪里都有可能冒出来的变态跟踪犯呢。”
“我没那么闲。”
他想要说得冷淡,可灯光下,她看见他抽动一下的嘴角。
“你能重生到哪个时间点?你重生过很多次?”他又问了和曾经相似的问题。
“暂时还重生不到你妹妹离开的时间。”许一冉道,“现在重生的时间节点只能尝试救表哥。”
他冷笑,“这没有任何意义,你重生了,该死的人也一样会死亡。”
“其实重生,什么都没有办法改变。”
死亡已经发生,正如伤害已经出现,这是多少次重生也改变不了的,被留在记忆中的故事。
“但无论多少次,你总是唯一会相信我能回到过去的人,”她认真看向他,“陈几默,你承认吧,如果能回到你妹妹重生之前,即使带着一身伤,你也很希望能够去救下她吧。”
陈几默靠着墙,他慢慢从兜里掏出一根烟,没有点燃,只是放在手心把玩。他短利的红发,在三角灯落下的灯光中沉默地燃烧着。
半晌,
他感叹:“许一冉,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很愚蠢的问题吗?”
如果有机会,哪怕付出千倍、百倍、乃至万倍的代价,
这又何妨呢?